陆老太捏着青花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腹又蹭过那道缠枝纹。
这碗是她十八岁嫁进陆家时带的陪嫁,当时娘把碗塞进她手里,说“这碗是咱们家传的,你带着它,往后在陆家好好过日子,像这碗似的,稳稳当当”。
一晃眼,娘不在了,老头子也老了,连当年跟在她身后跑的小孙子,都娶了媳妇,曾孙子都快要可以娶妻生子了,这碗却还在她手里,陪着她看了陆家这么多年的春秋。
她抬眼看向陆母,这位儿媳嫁进来也有五十多年了。
还记得当年陆母刚进门时,还是个眉眼清亮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水红的袄子,怯生生地给她磕头,叫“娘”。
如今再看,陆母鬓边也染了霜,眼角的细纹也深了,可性子却还是没变,软得像块温玉——在内院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跟人红过脸,连丫鬟打碎了她最爱的瓷瓶,她也只说“没伤着就好”。
“今日留你们俩,不是要查内院的账,也不是要问铺子的事,”陆老太缓缓开口,喉间突然涌上一股痒意,她顿了顿,抬手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那咳声很轻,却像是耗尽了力气。
等痒意压下去,声音又虚了些,“是有些心里话,堵在心里好些日子了,再不说,怕往后……没力气说了。”
这话一出口,陆母手里的茶盏猛地顿了一下,热水溅出来,烫在她手背上,红了一小块。
她却像没察觉似的,慌忙放下茶盏,身子往前倾了倾,眼眶瞬间就红了圈,声音也发了颤:“娘,您说什么呢?您身子好好的,前儿阿汐还说,等过些日子天暖些,要陪您去城外的温泉庄子住呢,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谢氏更是“腾”地站了起来,椅子腿蹭着青砖地,发出“吱呀”一声响,在静悄悄的花厅里格外刺耳。
她攥着帕子的手都白了指节,帕角的兰草都被揉得变了形,快步往前挪了两步,又怕离得太近扰了老太太,只站在桌案边,声音带着哭腔:“祖母,您别这么说!您要是不舒服,咱们现在就请大夫来,您还要看着曾重孙们开蒙,看着是三弟妹把陆家管得更好呢,您怎么能说没力气呢!”
陆老太看着她们慌了神的样子,倒轻轻笑了笑。
她的笑很淡,嘴角只弯了弯,眼角的皱纹却深了些,只是那笑意没抵到眼底,反而添了几分怅然。她抬手,想拍陆母的手,却没力气抬太高,只碰到她的袖口,那布料是软的,带着陆母身上惯有的皂角香:“傻孩子,慌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陆母发红的眼眶,又落在谢氏攥紧的帕子上,声音轻得像羽毛:“人老了,就跟院角那棵快枯的老槐树似的,自已的根自已清楚。
叶子黄了,枝桠枯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也不是要寻短见,就是有些事,得跟你们说透——我怕我哪天闭了眼,你们心里还存着疙瘩,还想着‘老太太当年为啥不把事交给我’,那我在地下,也不安生啊。”
话音刚落,桌案上的红烛突然“啪”地爆了个烛花,火星子溅起来,落在青玉镇纸上,又很快灭了。
陆老太看着那点火星,眼神沉了沉,指尖又蹭了蹭青花茶碗的缠枝纹——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压在心里的托付,终究是要讲的。
她深吸了口气,喉间的痒意又上来了,却还是强撑着,看向眼前这两个她看着长大、看着嫁进陆家的孩子,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有些话,今日得说开了,咱们娘仨,都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