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星回村外,白榆人正扶老携幼,如迁徙的雁群般分批次涌入。
登记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让原本的屋舍显得格外逼仄。好在星回村土地广袤,新砍的木材堆成小山,叮叮当当的锤打声中,茅草屋顶渐渐在空地上冒出头来。
待冰雪消融、桃李绽蕊时,阳春医馆的药香与中律司的旗帜,同时在村中回响。秦方礼将行囊挂在新砌的药柜上,翻看着泛黄的医书,窗外新栽的玉兰树正将第一缕芬芳送入诊室。
而傅钺直到四月初,才堪堪能够下床走动。他扶着木杖在院中踱步,听着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唠叨:“再敢偷偷爬起来,信不信我让江洵半个月都不许来看你?”
秦在锦简直是气得直跺脚,这头倔驴怎得回回都不听话?
傅钺闻言,只好作罢,乖乖攥紧拐杖,又躺回到床上去。
这段时间,温如玉为玉沙之事找沈亦行商议,顺路探望傅钺。他不过匆匆往屋内瞥了一眼,就被窗外林笑君和善的目光惊得一身冷汗,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剑砍来了。
在林笑君眼里,傅钺离家出走、断袖之癖,温如玉虽非始作俑者,却也是罪魁祸首。她明知对方无辜,可每次见了温如玉,仍气得牙根发痒。
待到夏末秋初,傅钺才算彻底痊愈。因着不是白榆人,他无法继续以病患身份留在星回村。
离别那日,林笑君哭得肝肠寸断,好似丧夫一般,看得傅玩平又急又气:“又不是见不着了!小沈都说了,念在咱家特殊,每月能见一次,别家得等三个月呢!”
“你给我闭嘴!”林笑君抹着眼泪,转头握住傅钺的手,“钺儿,龙潜谷日后就多麻烦你了。”
“说什么见外的话,阿娘快别哭了,眼睛都肿成核桃了。”傅钺心疼地替她拭去泪水。
龙潜谷此前由几位叔父代为打理,但也是碍于傅玩平的情面才勉强撑着。等傅钺一回来,这些人立马如释重负,撂下担子四处逍遥去了。
毕竟,人生在世,哪有吃喝玩乐来得自在?
傅钺本想抽空去见江洵,可不是他忙得脚不沾地,就是江洵事务缠身。
这日子还不如在星回村养病那时候舒坦呢,起码江洵还能一个月来看他两次,这倒好,俩人仨月都见不着一面儿。
江洵这些时日,隐隐觉得有些蹊跷,方震竟开始频繁地与他套近乎。以往云璟、姜南负责的内部任务,如今大半都落到了他头上。
甚至连阁中长老间的明争暗斗,方震都毫无保留地告知于他。江洵整日奔波,不是执行任务,就是陪着方震下棋、议事。
直到年关将近,他才暂时闲了下来。赵玉洲嚷嚷着要去星回村见江挽,于是众人一拍即合,三阁上下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往星回村赶去。
这刚进江家院子,就撞见傅钺慵懒地躺在摇椅上假寐,池愿蹲在一旁,正兴致勃勃地给他编小辫儿。
““呦,瞅瞅大少爷这待遇,当真是无可挑剔。”江洵打趣道。
傅钺抬眼瞥了他一下,冷哼一声又闭上眼,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架势。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江洵的下一句话。正纳闷时,池愿冷不丁开口:“洵哥已经走啦。”
哈?走了?
这边赵玉洲将精心雕刻的木雕供在江挽墓前,郑重地磕了个响头。郜林随后摆上青瓷碗,轻声呢喃:“自己做的,莫嫌弃。”
陈叔望着墓碑,突然红了眼眶,林静姿五十而逝,林若生不足四十便遇害,而到了江挽这一代,更是未满三十。
他喉头哽咽,满心都是怅惘,怎得一个个都走得这般仓促,就不能多留些时日?
慕语轻轻拍着陈叔后背,温言劝慰:“莫要太伤心,您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哎呀,大过年的,别这么愁眉苦脸!”瑶卿捅了捅江洵,使了个眼色。
江洵心领神会,笑着打圆场:“就是!来看我师父还哭丧着脸,再这样下次就别来了,这不是存心惹师父不高兴。”
“哪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她......”赵玉洲嘟囔着,眼眶又泛起泪花。
“就你最会撒娇!”江洵笑着弹了弹他脑门。
“洵哥!”邱漓拎着两个食盒走来,一个给江挽,一个给展洄。今年除夕,她没回鸣蜩山,与冬苓打了声招呼后,便直奔星回村。
沈亦行和莫惊云都在星回,冬苓和玉沙其他几位哥哥商量后,也会一并赶来,为的就是一家人坐一起吃顿年夜饭。
而因着秦方礼也在这儿,秦家姐弟自然是要过来尽孝的,当然,来的还有那一贯喜欢蹭饭的方知许。
“哟,谁在这儿哭鼻子呢?”邱漓过来时,赵玉洲慌忙背过身去擦泪,看的她忍俊不禁。
赵玉洲涨红着脸辩解:“哪有!不过是风大迷了眼!”
“哭就哭呗,又没人笑话你。”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好好好,没哭,就是掉小珍珠咯。”
赵玉洲一听这话,脸都红到了脖子根,立马站起身来吼道:“邱大漓,你找打!”
邱漓笑着放下食盒,挑眉调侃:“歇着吧赵小洲,你哪是姐姐的对手?”
三阁众人来到江家院落时,满院笑语喧天。南宫娴正拽着沈亦行的衣袖,商量道:“你说我在这儿种几株紫藤如何?中律司其他分部都有,就星回村独缺。”
“不如把你弟种这儿。”沈亦行眼皮都没抬,银发在晚风里晃出冷意。
“开个玩笑嘛沈大侠!”南宫娴抬手轻拍,这一幕正巧被进门的瑶卿撞见。
那人挑眉似笑非笑,南宫娴慌忙后退两步,同沈亦行拉开距离,扯着嗓子解释:“有蚊子!我方才是在打蚊子!”
说着快步迎向瑶卿,压低声音道:“一粟长老说了,下月就能接银环回来了。”
“我家大少爷呢?”江洵踮脚张望,目光扫过满院人影。
窗边,傅玩平握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探出身来,故意扯着嗓子喊:“报告!你家大少爷去医馆找小锦啦!”
这话惊起满院哄笑,江洵耳尖瞬间染上薄红。若是旁人回答倒也罢了,偏偏是傅钺他亲爹,那打趣的腔调像根羽毛,直挠得他坐立难安。
“谢…… 谢谢伯父!”他草草一礼,转身落荒而逃。
太尴尬了,这地儿没法待了。
邱漓憋笑着跟上。
还未踏入医馆,傅钺的抱怨声已穿墙而来:“见不到人就算了,连书信都不准时!这谁能忍?偏还不让我去三阁找他,说他忙。我就不忙了?我抽空写信的时候,他在陪仝舟那厮下馆子!”
正在分拣草药的秦在锦猛地咳嗽一声,冬苓默默摇头,手里捣药的动作都缓了几分。
可惜傅钺只顾着吐槽,压根没注意到暗示,正说得兴起时,江洵推门而入:“确实过分,怎么能这样呢?”
“就是!”
傅钺回头,撞进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就是话又说回来…… 献岁阁事务繁杂,洵哥忙些也是应当。我不过是担心你的身子,累垮了可如何是好?”
他慌忙起身让座,却被江洵按住肩膀重新坐下。温热的气息扫过耳畔:“是我疏忽了少爷的委屈,特来赔罪,还望少爷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置气了。”
傅钺嘴角不受控地扬起,又故作矜持地轻咳:“既然小江都这么说了,那本少爷就勉强原谅你一次。”
邱漓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霖哥还是老样子,三两句好话就绷不住。
傅钺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江洵都肯花心思哄他了,他还有什么好端着的?
再说了,江洵怎得不去哄别人?偏哄他一人?说明江洵心里有有,心里有有就是喜欢他,喜欢他就是爱他,爱他就是想同他过日子,既然都要过日子了,那定是要过一辈子的。
一辈子那么长,顺势下个台阶又何妨?
“霖哥,你好像还欠我们一顿饭呢。”秦在锦晃着药臼,语气活像讨债的,“当年可是说好的,江洵拿第一你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