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翊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就相当沉重了。
只见他抚案诘问道:
“然法行于世,可当真刑无等级乎”
“我且问二君,法律面前,是否人人平等”
二人皆是一怔,这个问题相当严峻。
虽然我们常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但又有谁,是敢真的去治天子的罪呢
《春秋》有大义,法不加于尊。
《礼记》有云,刑不上大夫。
有此条例在,法律的威严就是会受到挑战。
这是封建时代的局限性。
“这、这、这……”
甄尧、徐庶都无法解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前脚才夸赞李翊的《齐律》法有所依,公正严明。
总不能后脚就说,法律治不了权贵豪强吧
“两位答不上来,便说明今日我把两位叫到这里来,是做对了。”
李翊振袖而起。
徐抚律简,有条不紊,语重心长地说道:
“现在我便告诉你们。”
“夫法者,譬如匠石之绳墨——可矫曲木,难斫昆山之玉。”
“故明刑弼教,当有差等。”
“士庶有别,亲疏有度。”
“今《齐律》所谓‘平’者,乃持衡量黍,非谓等重泰山鸿毛也!”
李翊阐述了自己对法律的理解。
那就是法律面前没办法做到人人平等,只能做到相对平等。
因为穷人永远雇不起律师。
而权贵则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势,去钻法律的空子,以此来逃避刑法。
但穷人如果犯法,他们就只能乖乖接受审判。
“今律令如网,贵者可鱼跃而过,贱者则粘缚待毙。”
“此吾所以必掌刑名,而独召二君之故也。”
没错,李翊为什么想要掌管国家的司法系统,原因就在此。
他就是要区别对待权贵与底层民众。
权贵如果犯法了,就应该严刑处理。
小人如果犯法了,就应该采取相对宽松的政策。
你比如说偷税漏税,
权贵他可以利用手中权势,轻松补齐空缺,生活质量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或者即便处以严刑,他依然能利用自己手中的人脉与资源去逃避惩罚。
而底层民众,他本身就交不上多少税,却要遭受同样的法律对待。
不管宽了或者严了,都是老百姓吃亏。
这只会使民众更弱,而权贵世家更强。
怕两人不能理解,李翊又举了一个例子:
“吾明令禁止官僚入女闾享乐,而对庶民则不予严格要求,何也”
“黔首胼手胝足,一月方得一线之娱。”
“而吏胥坐享俸禄,若纵其朝夕狎游,孰肯案牍劳形”
“故严上宽下,非为袒护,实乃——”
“截浊流以清源,禁官邪而正民风也!”
李翊不让官员去女闾这种风月场所天酒地,
但却对底层百姓不予要求。
就是因为底层百姓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可能也只能每月去一次。
但官员们他们可以天天去。
这样一来,还有哪个政府人员会安心工作,为老百姓办实事
这也是要区别对待的原因。
“此非《齐律》正文,故吾面告汝二人。”
同样的罪行,却要区别对待。
正因为不能放到台面上讲,李翊才需要司法上面的人是自己人。
那为什么不选择陈群呢
因为陈群出生于豫州望族,代表的就是世家豪族的利益。
正是李翊要重点打击的对象!
没错,任傻子也能看得出来。
李翊明着修《齐律》,却又暗藏削弱世家豪强的冷箭。
法律不单单是为了针对官员,更是为了针对地主豪强。
长期以来,李翊对豪强的处理方式,始终是温水煮青蛙。
不敢下猛药,避免其狗急跳墙。
《齐律》也是如此。
为什么不直接在条文中区别对待,而是用同样的法律,给不同的人量刑处理
这天下,依然是被世家豪强所掌控的。
李翊要是敢把这些条文,明着写在《齐律》里面。
那他与刘备一手建立起来的伟业,第二天就能被倾覆!
这话一点儿不夸张!
所以这三个月来,李翊都究竟做了些什么了呢
他不辞辛劳,宵衣旰食的与陈群修编《齐律》。
最后并未贪功,按照刘备的意思,主动让出廷尉一职。
以达到让刘备加强对河北的监察权。
然后又顶着齐国文武百官的压力,主动背负“专权”的骂名,请求提拔河北人上去。
也就是自己的人,来担任左监、右监。
以方便他实现自己的计划。
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削弱世家豪强。
方便将来刘备更好的统治齐国,让齐国更好的从世家手中收回财富,更好地对他们下手!
李翊扪心自问,他从始至终没有为自己徇私过。
而他为此得到了什么呢
是三月的辛劳,是百官们的讥讽。
是进一步得罪世家豪强,以及百姓们地无情调侃。
尽管李翊此举,还是为了维护底层百姓的利益。
但百姓们似乎只关心自己能否吃饱穿暖,只在乎自己到手的实在利益好处。
这期间,李翊的内心是孤独的。
他要做的事,很多人是不能理解的。
此时,甄尧与徐庶总算明白了李翊为何显得如此憔悴,如此疲惫了。
他内心里应该还是很难受的吧
念及此,二人不及垂泪泣道:
“相爷,千万保重身体。”
“您一心为公,百姓不会忘记您的。”
李翊背着手,他始终以坚强的面目示人。
很少在下属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此刻面对两人的关心,他忍不住叹道:
“我知道有很多人对我有非议。”
“或谓我专权,或谓我逐利。”
“然李某扪心自问,吾前后行事,于心未曾负也。”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等李某死后,棺材板扣上之后,再让后人来评判我罢!”
甄尧与李翊是姻亲,此刻无比心疼这位“妹夫”。
兼之他本就敬重李翊,情绪上涌,也顾不得礼法了。
当即大声问道:
“相爷!您、您做这些到底有何意义!”
“我知齐王对您有知遇之恩,但正如您所言。”
“您前后行事,于心未曾有负。”
“不论如何,您已经尽力了!”
“根本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啊!”
“您大权在握,却要去得罪天下权贵,为那群贱民出头。”
“可、可那群贱民他们领你的情吗!”
“您可知,就是因为您太过宽仁。”
“才让那群刁民,敢在饭后,拿您的事迹来编排您!”
“您何至于此啊!!”
以李翊平日工作严肃的性格,甄尧是断不敢说这些话的。
可今日李翊对他们吐露真情,甄尧也愿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饶是徐庶游侠出身,此刻亦无比心疼李翊。
而李翊对此,并未有太大反应。
只是淡淡地吟诵了一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后世有女词人写有《一剪梅》一首:
墨染更筹夜未央,
案上刑书,鬓上秋霜。
甘分权印与刘郎,
不惧人讥,只忧民伤。
百世家豪暗箭藏,
笑满茶坊,谤满朝堂。
孤心谁解尺规量
纵是无偿,亦要担当。
……
雒阳,夏末。
却说司马懿一路奔逃,总算成功逃离了河北。
方欲遣使,至李翊处商议停战,议论赎回族人的事宜。
结果却在坊间偶然听闻,李翊已尽诛司马氏一族。
司马懿起初不信,他不认为李翊如此残暴。
且以其理性的性格,不应该敢冒着大不韪,行此禽兽之举、
纵然只从政治家的角度考虑,当年曹操诛杀一个边让,兖州皆反的事还历历在目呢。
这才过去几年,忘了!
于是,司马懿便派遣细作至河北,查清族人的去向。
细作却回报说,族中老幼百口,确实遇害矣。
司马懿闻说之后,气得掷冠于地。
目眦尽裂,忽喷血升余,染素袍如朱。
左右惊忙将之扶起,司马懿仰天长啸:
“李贼竟丧心至此,其刀何其之快也!”
“只要我司马懿一息尚存,就誓与李贼为敌!”
声裂殿瓦,振聋发聩。
此时,族长司马朗惊闻噩耗,也是赶忙跑了过来。
“仲达!”
“兄长!”
“呜呜呜!”
两兄弟一见面,便抱头痛哭,泪湿衣襟。
“兄长啊兄长!李贼丧心病狂,屠我全族。”
“此仇不共戴天,不能不报。”
司马朗擦了擦眼泪,哽咽地说道:
“仲达宽心,为兄绝对不会让弟弟、还有族人们白死!”
司马懿此刻亦情难自禁:
“……兄长,懿此刻方寸已乱,不能思考。”
“现在该如何是好”
司马朗止住眼泪,狞声道:
“为今之计,只有赶快去汉中找曹公。”
“曹公正在图西川之地,我们失去族人,只能全心全心辅佐曹公。”
“帮助曹公得到西川,占据这天府之土,才有机会对抗刘备。”
“只有打败刘备,才能找李翊报仇!”
李翊背后是刘备,刘备背后是他们集团一手打造的齐国。
这对已经失去宗族羽翼的司马氏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挑战。
眼下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抱紧曹操的大腿。
全心全意地辅佐他,才有机会寻仇。
否则,仅靠已经被去了根的司马氏,说想找李翊报仇。
那无疑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好……好……好!”
司马懿目眦欲裂,咬牙切齿,狞声道:
“兄长,事不宜迟。”
“我们这就收拾行装,到汉中去!”
“待将来重返河北,懿定要手刃李翊狗贼。”
“然后鞭尸泄愤,方能消吾心头之恨!”
司马朗毕竟是家主,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
扶着司马懿起身,再三叮嘱道:
“仲达,眼下不是悲伤之时。”
“我等当挺起腰来,撑起复兴司马氏的大任!”
“兄长宽心,弟晓得的。”
司马懿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体内的冢虎血脉觉醒了。
自今日始,司马懿眼中只有两个字
报仇!报仇!还是报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