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莫芸「4」(1 / 2)

领导签批的调休单被我按在包的最上层,米黄色的办公纸边缘被指尖攥得发卷。

“调休”二字的油墨晕开一小片,像我此刻糊在心头的雾。

说是给我放个假调整状态,可谁也不知道,我是想找个人问问。

这颗在解剖台上见过无数生死的心脏,究竟是早就冷硬成了铁。

还是在芊落闭上眼睛的那天,悄悄砌了道墙,把关于她的记忆都挡在了外面?

心理诊所的沙发软得让人发慌,陷进去时后背总找不到支撑点。

穿浅蓝衬衫的医生推来一杯热水,玻璃杯壁很快凝起水珠,顺着杯身滑到茶几上,洇出一圈小小的水痕。

我盯着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喉结动了三次,才把藏了大半年的恐慌倒出来。

“我快要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前几天翻到她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针脚歪歪扭扭的。

可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起她低头绕毛线时,睫毛垂下来是不是扫到了手背。”

医生在棕色封皮的记录本上沙沙写着,钢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刺耳。

她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神温和得像春日午后的阳光,却照不进我心里的雾。

“莫女士,你的心理测试结果很稳定,甚至比常人心智更坚韧。

创伤后的选择性遗忘确实常见,但你的状态更像时间自然的打磨。

就像老墙上的标语,不是有人刻意去擦,只是风吹日晒久了,字迹会慢慢淡下去。

这不是你的错,不必苛责自己。”

“自然的打磨?”我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玻璃杯壁的水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钻进心里。

原来连“创伤”这个借口,都轮不到我用。

没有应激障碍,没有潜意识逃避,我不是“被迫忘记”,只是单纯地、一点点地,把芊落从记忆里推远。

就像小时候弄丢的那只布兔子,明明睡前还抱在怀里,可第二天醒来,连它耳朵上是不是缝了颗红扣子,都想不起来了。

离开诊所时,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抬手挡在额前,指缝间漏下的光刺得眼眶发疼。

脚步像被线牵着,没往家的方向走,反而拐上了去城郊的公交。

四十分钟的路程,我盯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却什么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医生的话,又反复想起芊落。

可越想,她的脸越模糊,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烈士陵园的铁门锈迹斑斑,守门的张大爷坐在门房里织毛衣,见我来,抬头笑了笑:“今天没穿白大褂?”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这大半年,我总在调休时来,有时穿白大褂,有时穿便装,他从不多问,只在我临走时塞瓶热水。

今天他没塞水,只是指了指西边:“刚浇过花,你那战友的碑前,草又长了点。”

“战友”两个字,让我鼻头一酸。

芊落的墓碑在陵园最僻静的角落,藏在两排高大的油松后面,被齐腰的青草围着。

没有黑白照片,没有冗长的生平,只有一块青灰色的石碑,顶端嵌着一枚小小的铜质警徽,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她是卧底,代号“青雀”,从二十三岁钻进那片灰色地带起,就把“芊落”这个名字藏进了阴影。

连牺牲时,卷宗上都只写着“代号青雀,因公殉职”,连她的真实姓名,都成了秘密。

我蹲下身,拔掉墓碑前几株长得过高的狗尾巴草,指尖不小心碰到警徽。

凸起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的触感。

那天我刚结束一台解剖,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换,急匆匆去汇报时,领导就接到了缉毒队的电话。

冲进贩毒窝点时,芊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眉骨处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应该不止眉骨,因为我只看到了她的头。

血已经凝固成了深褐色,沾着些泥土和草屑。

我戴着无菌手套,一点点抚平她眉骨的伤痕,描摹她鼻梁的弧度。

那时好像她的皮肤还有余温,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雨水,可现在,指尖触到的只有石碑的彻骨冰凉。

眼泪没预兆地砸下来,落在刚拔过草的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

可心里翻涌的,却不是刚失去她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是痛,却裹着一层陌生的庄重——像在新闻里看到缉毒警察倒在毒贩的枪口下。

像在纪念馆里读到英雄长眠的故事,那种痛里掺着敬,掺着憾,唯独少了点“爱人”该有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