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的生疏感在几句对话后奇异地迅速消融。
时光似乎并未完全斩断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连接。
他们开始聊起更多。
乌鲁鲁知道了她后来的婚姻也并未持续太久（“性格不合，他更想要一个全职太太，而我放不下我的研究和事业”），留下了两个女儿，现在一个19岁，一个16岁，主要跟着她前夫在墨尔本生活，但寒暑假会来珀斯或她这里（如果安全的话）。
她也简单问了他的情况，乌鲁鲁只是耸耸肩，说“老样子，打仗，活下来，继续打仗”。
话题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沙特，以及他们共同面临的“邀请”上。
“所以，你对这个国家怎么看？真的像他们展示的那么……未来可期吗？”
乌鲁鲁忍不住问道，他知道奥蕾莉亚在这里待得更久，视角也与他这个刚来的军人完全不同。
奥蕾莉亚放下酒杯，表情变得认真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她作为学者的客观和分析性：
“大卫，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国家。用‘好’或‘坏’来评价都太简单了。”
“首先，它的经济命脉依然严重依赖石油。战争期间更是如此。阿美石油公司（Ara）依然是巨无霸，但除此之外，你能说出几个具有区域或国际影响力的沙特本土企业吗？几乎没有了。所谓的电信运营商、银行、房地产公司，都是大而不强，缺乏真正的创新和全球竞争力。能打的企业？至少在主流工商业领域，真的没有。”
“财富高度集中。惊人的财富掌握在王室核心成员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少数几个财团手中。剩下的99%的老百姓，其实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普通人一样，需要为生活奔波，收入水平远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夸张，也需要自己解决住房、教育、医疗等各种问题。所以你在利雅得能看到无数奢侈品店，但真正的客流……你懂的，并不多。”
“潜规则和白手套无处不在。这是这个国家自上而下运行的底色之一。很多事情，明面上的规则是一套，实际运作又是另一套。权力和关系网至关重要。”
“女性的地位嘛……”
她自嘲地笑了笑，“表面上确实提升了不少，像我这样的外国女性专家也能得到尊重。但本质上，社会的根基并未动摇。女性在很大程度上依然被物化，被视为附属品。你很难在这里看到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的女性权力阶层。”
“基建和数字化？”
她摇了摇头，“并没有宣传的那么高。只有少数王室重视的‘门面’项目，比如利雅得市中心、某些特定的新城或者军事基地，会修得极其奢华先进。但只要给足钱，他们确实能把这些项目做到世界顶级。但问题是，王室的钱也不是无限的，不可能覆盖所有地方。很多基层的、普通的基础设施，依然落后。”
“至于最有权势的人，”她压低了声音，“毫无疑问，是掌握着实权的王室核心成员。除了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殿下（MBS）之外，基本是关键岗位的……王子们……”
听完奥蕾莉亚冷静而深入的分析，乌鲁鲁对自己面临的抉择有了更立体，也更沉重的认识。
他不再隐瞒，将自己对担任军事顾问的疑虑和盘托出：
看到军队的浮华与虚弱，担心无法真正改变，不确定是否值得卷入如此复杂的政治经济漩涡。
奥蕾莉亚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他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大卫，我无法替你做决定。但在我看来，这份工作，挑战远超你的想象。它不仅仅是要你训练士兵，更是要你对抗一个根深蒂固的系统、一种文化、以及无数既得利益者。成功率……可能很低。但如果，我是说如果，王储是真心想要改革，并且愿意给予你们足够的、真正的权力去推行，那这或许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去影响和塑造一支军队，甚至……间接影响这个地区的未来。这其中的风险和价值，你需要自己衡量。”
时间悄然流逝，酒吧里的人渐渐少了。
奥蕾莉亚看了看手表，站起身：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技术会议。”
乌鲁鲁也连忙站起来：
“我送你。”
奥蕾莉亚没有拒绝，笑了笑：
“好啊。”
她走向吧台，对酒保示意结账，并拿出了自己的会员卡，“这两位的一起。”
她指了指乌鲁鲁和她自己的消费。
酒保恭敬地接过卡。
走出酒吧，夜晚的凉风拂面。
两人并肩走在利雅得依旧灯火通明却安静不少的街道上，一时无话。
十五年的光阴隔阂，似乎被今晚的偶遇和坦诚交谈冲淡了许多，但一种淡淡的疏离和物是人非的感觉依然存在。
走到一栋为外国专家提供的、安保森严的高级公寓楼下，奥蕾莉亚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乌鲁鲁，夜色中她的目光显得有些柔和。
“大卫，”她忽然开口，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提议明天一起去喝咖啡，“既然你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考虑那个‘大麻烦’，而我也对这里腻烦了……明天晚上，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黎巴嫩餐厅，味道很正宗。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就……像很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只是吃顿饭，聊聊无关紧要的事。”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怀旧意味的约会邀请，让乌鲁鲁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心脏不合时宜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确认自己没听错，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有些沙哑：
“好。时间？地点？”
奥蕾莉亚笑了起来，拿出手机：
“把你现在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明天发地址给你。七点半，怎么样？”
“没问题。”
乌鲁鲁报出了他的临时通讯号码。
“那么，明天见，大卫。”
奥蕾莉亚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公寓大厅。
乌鲁鲁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大门后，久久没有动弹。
夜风吹拂着他刺猬般的短发，利雅得的灯光在他眼中闪烁不定。
王储的天价邀约、军队的重重问题、与前妻意外重逢并共进晚餐的邀请……
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今晚的经历，比面对一场激烈的战斗还要让人心神不宁。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沙漠空气，转身，慢慢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
前方的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却也……
莫名地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