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鸡叫三遍。
天还是暗的,离日出应该还有好一会儿,但是通玄派的弟子们,已经起身了。
虽然晚上,也会有道人值守,但那只是少数。
到清晨之后,清醒过来的人数才多,附近几个山头,都变得有点细碎的声响。
灯火亮起,穿衣、洗漱,参差不齐的进行早课。
早饭要在早课之后才能吃到。
但是大灶房的弟子们,本身就是负责做早饭的。
他们起得更早,这个时候往往已经做完早课,准备好饭食,草草垫了点肚子,就该去送饭。
明镜子是给北峰的地牢送饭,用扁担挑两个木桶,里面全是死面馒头,北峰上自有泉水,到时候配着吃。
从大灶房的山头下来,走向北峰时,他听到路边草丛里有动静,下意识想要一脚踢出去,却见是一只灰毛兔子。
那兔子肚皮鼓起,只怕还是个怀了孕的。
明镜子心头一动,缠着绑腿的脚,变了个向,在草丛间一扫,兔子受惊,果然如他所愿,转头奔向丛林。
若是上山,这兔子必死无疑,奔向丛林,恐怕还有机会,把孩子生下来。
明镜子目送着兔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中暗叹。
自己的处境,也未必就比那兔子的幼崽强。
通玄派在桂林十郡,地位非常特殊。
很多以前信奉巫师,尊重那些神汉神婆的,都认为这些道长们更有法力,对他们推崇备至。
不少散人道士,小门小户的,也对通玄派的道士,非常欣羡。
明镜子家里就是寻常乡民,先拜了一个散人道士为师,后来因为做得一手好药膳,奇思妙想,功力又颇纯,得以被送入通玄派。
师父和几个师兄师姊,那时都对他殷殷叮嘱,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有一番成就。
可他学习通玄派药典,经过几次考校,进入总坛之后,才发现事情很是不对。
通玄派原来不止炼器制药,习武养蛊,还研究魔功。
进入总坛的弟子,全部都先被种下蛊虫,平日门规极严,不少弟子都因为犯错,变成同门师长们修炼魔功的人炉。
也有一些魔功修炼有成,足以化解蛊虫的,本身却也跟师长有了更深层的魔功联系,才有机会,被外派出去,驻外管事。
明镜子得知这些事情之后,时常心惊肉跳。
更发现同门之间居然还有人故意坑害,使旁人沦为人炉,为了争夺外派管事的职位,更常有按照门规约斗的。
北峰地牢里面,关的就全部是在这种决斗之中落败,沦为人炉的同门。
明镜子不敢修炼魔功,虽然在大灶房做事,小心翼翼,躲开好几次磨难,更在同病相怜的小道士之间,积累下一些人脉,以求个消息灵通。
但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每次都能见机行事,苟以全身。
“这种日子,要到哪天才是个头啊?”
明镜子低声抱怨一句,调整了下扁担,就要继续动身,忽见前方山路上,不知怎么,多出来两个人。
一人是个俊雅少年,铁冠长袍,大袖飘飘,让人见了,心头莫名有几分寒凉。
另一人是个英气青年,面带微笑,穿得也有点像是道袍,却是青布宽袖,长裤布鞋,没有绑腿,腰悬长剑。
但,明镜子跟这青年眼神一对上,脑子就觉得有点昏沉起来,嘴里嘀嘀咕咕。
他感觉,自己好像对这两个陌生人,说出了很多门派里的东西,低声言语,有条不紊。
这对吗?
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明镜子的脑子迷迷糊糊,嘴上说话,却一直很有条理。
他也不知自己说了多久,恍然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还在走路,已经快到北峰山脚下了。
刚才、刚才发生了什么?
明镜子想不清楚,却发现自己左手指甲盖有点疼,身体好像有点轻快。
山路上,楚天舒看着左手食指上,一个血红色的小甲虫。
“这种蛊虫有点意思,分明是阴邪之物,却盘踞在心脉阳气最重的穴位中,被我引出的时候,走的也是手阳明经。”
楚天舒笑道,“难怪刚才那小道士说,刑堂大长老,用来节制所有蛊虫的,是一个寒冰罐子,阴阳冲克。”
萧凉则在感慨另一方面。
“庆圣寺上下各个修魔,通玄派分明也有高深魔道,却竟然能控制着,始终只有部分门人修魔。”
萧凉说道,“如此作为,看似放任门人之间产生矛盾,可本身魔道门派内部矛盾,比此更甚,平时更为虚伪,一旦有机会,下手更无节制。”
“而通玄派如此架构,建立在严密门规之上,将来潜力,殊为可怖啊。”
楚天舒摇头:“魔道真那么容易自制,也不必称之为魔了。”
“这样的门派,要么分崩离析,没有将来,要么还是会变成纯然的魔道。”
“既然我们来了,那就该让它变成前一种下场。”
萧凉闻听此言,心中虽是慎重,面上却也一笑,身形一展,往旁边草地丛林间切入,消失不见。
楚天舒右手摸出一根针,口中念念有词,对着左手那甲虫一扎。
主峰之上,刑堂之内。
几个面色发蓝的老道士,正各自盘坐在云床之上,身边摆放不同法物。
其中一个人头大小的寒冰罐子忽然一闪,嘣的炸裂开来。
几个老道士豁然惊醒。
为总坛弟子下蛊的时候,是几个老道分别动手。
但刑堂大长老,要求这类用途的蛊虫,还必须先在他寒冰罐中转上一遭,掌握节制所有弟子体内蛊虫的手段。
这也是防备有哪个刑堂长老魔功失控,一股脑把他负责的那批弟子全杀了。
但寒冰虫罐,从开派以来,其实根本没有动用过。
“大长老,你这是何意?”
“并非本座所为!!”
“这罐子一毁,好像炸断了我与那些蛊虫的联系。”
几个老道士气息纷乱,剑拔弩张,忽然,张通玄的声音飘入。
“不必失了方寸,是有恶客临门。”
张通玄从主峰之上,飘然而下。
他的身影穿过半山云层,降落下来的时候,已经看到数里之外的楚天舒。
楚天舒的目光,也捕捉到了这个飘落下来的道人,微微一笑。
“通玄道长,你门中那人,擅闯我山门重地,若非我山中客卿还有些手段,只怕已经被他害死了许多门人亲眷。”
楚天舒的声音悠悠传开,“请把他头交出来,以作赔礼,如何?”
“楚道友,说笑了。”
张通玄衣袍鼓风,越是靠近山脚下,坠落的速度却越慢,两眼精光灿灿。
“我原还不知,楚道友是个喜欢说笑的性子,但却已经明白,楚道友果然能屡屡给人惊喜。”
“不久前你在山上留的印记,分明被我抹去,可否请教,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楚天舒毁掉寒冰罐子,本就是想引出这人动向,不管他是缩在山上放出气息邀战,还是主动下来,都必有明显意向。
可是,张通玄人虽下来,身上似乎没有半点战意,只有一点好奇,让人大感棘手。
楚天舒目光扫动,并不答话。
张通玄继续道:“是通过观望此地星象,计算出了方位吗?”
楚天舒心头一动,这人语气稍重了一丝。
“不错。”
楚天舒盯着他,“通玄道长,原来也对观星测算有研究?”
“真是观星……”
张通玄眼神明显有点变化,“你当真是通过夜空星象,那么短暂的观察,就能够精确算出我总坛所在?!”
楚天舒笑道:“看来通玄道长不只是有研究,而是痴迷。”
“我并非痴迷,只不过为了实用,学过一点。”
张通玄意识到自己心绪波动,却没有遮掩之意,忽然侧过身去,左手一指主峰边角处。
“道友能望见那座铁塔吗?”
楚天舒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那里有一座瘦长铁塔,通体黑黢黢的。
“自然能看见,似乎还并非砖石造就,而是金铁铸造。”
楚天舒道,“你莫非想告诉我,你抓来的人,都关在那座塔里,如果我今日执意要开战,你就让人把俘虏推下来摔死?”
“道友不必试探,那座塔里,并没有什么俘虏。”
张通玄目光一长,温声道,“那是我用来登月的宝物。”
登月?!
楚天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眼皮抽了一下,看着那座塔。
怎么个意思,那根本不是一座塔,那其实是座火箭吗?!
“你是说……”
楚天舒语气微妙,“你那座塔一发动起来,屁股底下就会喷火,然后就能,直冲到九霄云外,登临皓月之上?”
这一下却是张通玄露出惊讶之色。
“我原以为道友可能不信,不料道友一句话,就猜中了这太虚塔飞天的方式。”
张通玄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楚天舒。
“不过,道友还是说错了一点,并不是只要能飞出九霄,就一定能登月成功的。”
“日月乾坤,时刻运转变化,奥妙繁多,这太虚塔飞天,只顾一力向上,能控制快慢,却难自由转向。”
“必须在飞天之前,就算出精确的轨迹,才能成功登月。”
张通玄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遗憾。
他从石板上参悟出来的,是诸般炼器的诀窍。
他的修行、制药、奇门等学识,大多还是,来自本土道门自己的发展。
按照本土此时所拥有的道门周天算法,天地浑然如鸡卵,又可称天球。
大地如蛋黄,居于最中心处。
而日月星辰,都只是分布在天球最外层,受到太虚一气弥漫牵引,升降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