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房来,将地面照得亮堂堂的。
窗外是条不宽的街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边是高低错落的瓦房铺面。
斜对面一家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隔壁布庄门口挂着青蓝土布的幌子,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更远处,越过层层屋脊,能瞥见一线浩渺的江面,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
赖汶鸿望着这片人间烟火景象,半晌,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笑声里透着释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韦兄,”他转过头,脸上带着笑,眼角皱纹舒展,“如何?”
韦志俊也走到窗边,与他并肩站着。
江风拂面,带着码头特有的腥气与货殖混杂的味道。
他望着眼前忙忙碌碌、又勃勃生机的景象。
这一切与神国治下那种等级森严、紧绷、了无生气的景象完全不同。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只吐出四个字:“名不虚传。”
赖汶鸿也不深究他这感慨,是针对萧云骧本人,是针对夏军的做派,还是针对这马当镇呈现的、与神国截然不同的生机。
他只是拍了拍韦志俊的肩,又问:
“这趟,来对了吧?路上你担心的那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那些,白担心了吧?”
韦志俊摸着自家黝黑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笑容扯动脸上风霜刻下的纹路,让这张惯常紧绷的脸,透出几分难得的踏实。
他想起方才萧云骧那句“罪责自负”,想起那碗温热的杂烩茶,更想起他话里,那幅平凡实在的世间图景。
心头最后一点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赖汶鸿也笑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繁华的街市。
阳光照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油润的光。
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看着街边店铺招摇的布幡,看着摊位上五颜六色的货品。
看着看着,忽然“哎呦”一声,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眉头皱了起来。
“坏了!”他转向韦志俊,神色有些懊恼,
“我光顾着高兴,忘了这茬——我要去看汶光的妻儿,这头一回上门,该带点什么东西去?”
他掰着手指数落自己:
“他们成婚,我不在。孩子出生,我也不在。”
“眼下孩子都满地跑了,我这亲大伯,头一回登门,总不能两手空空吧?那像什么话!”
韦志俊也被他问得愣住了,张了张嘴:“你问我?我哪里知道啊?”
这话出口,两人竟然同时有些抓瞎。
是啊,他们在神国多年,实行的都是严厉的“圣库”配给制。
一切都是“诸匠营”生产、按等级分配,民间几乎没什么买卖。
神国境内,除了偶尔有农人渔人,摆卖些自家种的瓜果菜蔬与新鲜鱼获,再看不见别的交易。
早已习惯领取定量的粮米盐布,忘却了‘买东西’的滋味。
集市挑拣讲价、为家人选礼物的日常,早已湮没于连年战火。
更何况,两人都没成家。
神国自定都上京以来,一直不太平。
韦志俊是常年打仗,顾不上;赖汶鸿是心思都在粮草上,也没往那处想。
他们既没家室拖累,自然也毫无给妇人、孩童挑礼物的经验。
此刻被这最寻常的人情往来难住,两人站在窗前,竟有些手足无措。
韦志俊愣了片刻,搜肠刮肚地回想,迟疑道:
“方才……方才我们过来时,我好像瞥见街上有家小店。”
“门面不大,里头摆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像是西洋来的。”
“有会自己蹦的铁皮青蛙,还有画着彩画的玻璃珠子……小孩,或许喜欢这些?”
他不太确定地补充:
“或者,等我们到了江城再说?江城毕竟是大地方,街市肯定更热闹,可挑的东西也多。”
赖汶鸿却等不及了。
他掏出方才赵烈文给的那几张纸钞,在手里捻开,数了数,一把拉住韦志俊的胳膊:
“到了江城,哪还来得及?见了面再补,总显得没诚意。”
“走走走,你现在就带我去看看那家店!刚才我光顾想事情,没在意。”
韦志俊被他拖得一个踉跄,差点撞在门框上,连忙叫道:“慢点!你这个赖子,慢点!我陪你去就是了!”
赖汶鸿这才松手,嘿嘿笑着。
于是,这两个在神国官至一方大员、曾执掌数万军民的中年男子,像是忽然被抛回了久违的、属于寻常百姓的烦恼里。
带着几分生疏的急切和好奇,嘻嘻哈哈地推开房门,走出驿馆,汇入大街上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