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腹地,曲阜城。
暮色如血,将巍峨的古城墙和参差不齐的飞檐勾勒得一片苍茫。
前几日那场震动中州的盛大婚典所带来的喧嚣与沸腾,已然随着各方贺寿人马的离去而消散,只余下茶楼酒肆间零星的低语议论,以及孔府内外依旧高悬的、尚未撤去的鲜红绸缎,在晚风中无声飘荡,提醒着人们那场极致的繁华刚刚落幕。
城东,孔家一片占地极广的宅院深处,有一临水而建的精巧楼阁,名曰听雨轩。
此刻,华灯初上,楼内却未点太多灯火,显得有些晦暗。晚风穿过敞开的雕花木窗,带来庭院中荷塘的湿润气息,也吹动了凭窗而立的女子身上那袭淡青色的纱裙。
她叫贾静——或者说,如今的身份,是来自出日仙国太虚神教白铭护法的弟子,贝西念。
窗外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掠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映照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底,并非她此刻身份应有的超然仙意,而是翻涌着几乎要破眶而出的剧烈情绪——愤怒、悲伤,以及那淬骨焚心、日夜不息的血色仇恨。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摇曳的荷叶上,但识海的最深处,反复闪现的却是几日前那场奢华婚礼的场景:
鼓乐喧天,鸾凤和鸣。孔家嫡女孔惜云凤冠霞帔,容颜绝世;身旁的新郎,凤梧州姬家大公子姬无天,英挺不凡,气度逼人。
他们是如此耀眼夺目,吸引了所有宾客的目光。一盟两教三门四宗,中州乃至周边大州有头有脸的势力皆派了重要人物前来,贺寿之声不绝于耳,场面宏大至极。
然而,她的全部心神,却在那一刻,被宾客席中一道身影死死钉住。
姬无命!
凤梧州姬家的二公子,姬无天的弟弟,那个她曾与之耳鬓厮磨、视为终身依靠的夫君,更是那个在一夜之间,带领姬家高手,用冰冷屠刀和狰狞火焰,将她贾家上下几百余口屠戮殆尽、鸡犬不留的恶魔!
尽管早已通过丹药改容易貌,甚至利用太虚神教的秘法彻底改变了气息,连神魂波动都做了伪装;尽管在见姬无命之前,她已在内心演练了千万遍重逢的场景,自认为筑起了坚不可摧的心防。
可当那张刻入她灵魂最痛苦深处的脸,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时,那灭门的惨剧、亲人的哀嚎、冲天的火光、冰冷的刀锋切入血肉的触感......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和情感,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几乎将她的理智彻底吞噬。
那一刻,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姿态。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皮肉,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袖口的内缘,那细微的疼痛是她对抗汹涌恨意唯一的锚点。她感觉到血液在逆流,骨髓在颤栗,灵魂在尖叫。她只能死死低着头,假借整理衣摆,掩盖那几乎要倾泻而出的杀意和几乎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以为无人察觉。
显然,她错了。
那个男人,姬无命,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毒蛇般的多疑。或许是她那一瞬间无法完全掩饰的眼神,或许是某种连秘法也无法彻底隔绝的、源自最深羁绊的熟悉感,引起了了他的注意。
婚礼散场后,姬无命只需稍加打听,便能知道刚才看他之人,是太虚神教白铭护法座下一位名为贝西念的女弟子。
而“贝西念”这个名字...也是让姬无命的心猛地一抽,毕竟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即便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疑点,他也绝不能放过。
所以,他来了。
脚步声自身后的楼梯响起,不疾不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贾静的心尖上。那脚步声她太熟悉了,曾经是让她心安的依靠,如今却是催命的符音。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属于贝西念的、略带疏离和疑惑的浅笑。
姬无命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依旧是一身锦袍,容颜俊美,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惯常的温和笑意,仿佛只是随意散步至此。
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看似随意地扫过楼内陈设,最终精准地落在了窗边的贾静身上,目光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
“贝姑娘?”
他开口,声音温和,一如他外表那般具有欺骗性,“在下姬无命,冒昧打扰。前日婚宴之上,见姑娘风姿不凡,听闻姑娘来自太虚神教,我听说太虚神教秘法玄奇心生向往,特来拜会。不会打扰到姑娘吧!”
“姬二公子谬赞了。太虚神教僻处海外,微末之技,不敢当姬公子盛誉。姬公子请坐。”
贾静侧身,示意窗边的茶座。可她袖中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再次陷入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剧烈的刺痛让她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姬无命从善如流地坐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分毫,那眼神仿佛要剥开她层层伪装,直窥内核。
“贝姑娘似乎并非中州人士?不知故乡何处?”
他状似闲聊般问道,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茶杯边缘。
“出日仙国,东海之滨。”
贾静回答得滴水不漏,这是贝西念身份根脚。
“出日仙国……好地方。”
姬无命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说来也巧,姬某昔日一位故人,名字与姑娘倒是颇为相似,她姓贾她单名一个‘静’字,小字似乎便唤做西贝?当真是缘分奇妙。”
来了!他果然起了疑心,直接出言试探!
贾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但她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哦?竟有如此巧合之事?看来姬公子与那位故人感情甚笃,连小字都记得如此清晰。我前几日听惜云妹妹说,姬公子您以前的夫人就是姓贾吧!”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曾经的自己,来掩饰名字巧合带来的冲击。
姬无命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掩去眸中神色:“确实......我的妻子确实姓贾名静......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早已香消玉殒多年。”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和沉痛。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好一个猫哭耗子假慈悲!贾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控制不住当场作呕。她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那真是可惜了。世事无常,还望姬公子节哀。”
楼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荷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涌动、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气氛。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