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田契地册,也大多焚毁於战火,死无对证。
而朝廷眼下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个迅速稳定、能够恢復生產的关中!
是需要这里的粮食和税赋来支撑天下大局!
难道,要坐视这片大周圣朝核心之地民生凋敝,流民再起,酿成新的祸乱吗
利弊权衡之下,即便是陛下与那些心存忌惮的朝臣,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稳定关中、收取民心的唯一良策,至少是权宜之计。
江行舟望著城下那些因获得土地希望而焕发出生机的面孔,心中默然:“民心如水,载舟覆舟。得了土地的百姓,將成为这片土地最坚定的守护者,与家国命运真正休戚与共。”
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投向了东方洛京的方向,变得愈发深邃而坚定。
“这重整山河的第一把火,便从这满目疮痍的关中————熊熊燃起吧!”
城下,万民的欢呼声,如同春雷滚过大地,经久不息。
长安城,原京兆府衙署临时改作的田契发放点。
人声如鼎沸,万头皆攒动!
一条由衣衫槛褸的男女老幼匯成的长龙,从衙门口汹涌而出,沿著残破的朱雀大街蜿蜒开去,直至视野尽头,依旧不见其尾!
人们大多身著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面容上刻著长期飢饿与辛劳留下的菜色与沟壑,但那一双双原本麻木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著一种近乎滚烫的光芒那是绝处逢生、看得见摸得著的希望之光!
衙署大门洞开,数十张临时搬来的长条案几一字排开,占据了大半个前庭。
从户部紧急抽调来的书吏们,忙得汗透青衫,额上油光一片。
他们依据早已核实造册的名薄,反覆核对著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和粗糙的手印,然后用微微颤抖却极力保持庄重的手,將一张张质地粗糙却盖著鲜红“大周户部”的桑皮田契,郑重其事地,交到一双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厚茧、此刻却激动得颤抖得更厉害的大手中。
“下一位!涇阳县,李家村,李二虎!家中五口人!计丁二口!授田————二十亩!渭水南岸,原魏氏庄园,三號田段!”一名书吏扯著沙哑的嗓子,高声唱名。
“在!在!小民在!”
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如炭的青年汉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密集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跟蹌著扑到案几前,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尖锐变调!正是李二虎!
他伸出那双因紧张而剧烈颤抖、布满冻疮和新旧裂口的大手,如同接过御赐金券一般,小心翼翼,甚至带著几分惶恐的虔诚,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感觉重逾千钧的桑皮纸!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田契上那几行墨跡未乾的字跡”,李二虎”、“二十亩”、“永业田”。
尤其是最后那两方殷红如血的官印!
“爹!娘!你们————你们在天之灵,看见了吗!”
李二虎猛地抬起头,仰面向著灰濛濛的天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积压了祖祖辈辈委屈的哭嚎!
滚烫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他粗糙皴裂的脸颊上汹涌奔流!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將那张田契死死地、紧紧地捂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这纸契约生生烙进自己的骨血里!
“咱们家————咱们老李家!祖祖辈辈!给那魏家当了整整五代的佃户啊!”
他泣不成声,声音沙哑哽咽,既是向周围感同身受的乡邻倾诉,更是向那在苦难中死去的先人告慰:“多少年!
咱们连一垄属於自己的泥土都没有啊!
年年收成,交完七成的租子,剩下的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爷爷是活活饿死在田埂上的!
我大姐————我那年仅干岁的大姐,是为了给家里换回一斗救命的高梁————被爹娘含著泪卖给人牙子的啊!”
“可如今————如今!”
他猛地再次举起手中那张承载著全家命运的田契,向著苍天,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获得新生般的咆哮,充满了宣泄与宣告:“咱们有地了!是咱们自己的地!整整二十亩!都是靠近渭水、旱涝保收的上好水浇地!是咱们自己的了!再也不用给谁交租子了!”
“呜呜呜————”周围排队等待的百姓,听著他字字血泪的哭诉,无不触景生情,想起自家相似的苦难,纷纷抬起袖子擦拭著无法抑制的泪水。
李二虎的泪,流进了每一个人的心窝里。
“二虎哥!天大的喜事啊!恭喜!恭喜!”
旁边一个刚刚领到自家十亩田契的年轻后生,红著眼圈,用力拍打著李二虎结实的肩膀,声音同样哽咽。
“同喜同喜!
张家兄弟,你家也有十亩呢!
以后————以后咱们都是堂堂正正有田有產的人了!
再不用看那些门阀老爷的脸色,不用受那窝囊气了!”
李二虎用袖子胡乱抹著的泪水,黝黑的脸上绽放出又哭又笑的复杂表情,那是一种压抑太久终於释放的狂喜。
人群中,一个穿著洗得发白、肘部打著补丁的儒衫书生,紧紧攥著自己那份十亩的田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激动地对身旁相识的农人说道:“昔日————昔日读江大人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读《卖炭翁》,学生虽则感动落泪,然心中亦曾暗忖,此或仅为江大人悲天悯人之情怀,纸上文章,空中楼阁————未必真能践行於这污浊世间————”
他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道,语气中充满了敬仰与震撼:“可今日!江大人他————他是言出必行!他是真的以雷霆手段,为我等升斗小民劈开这昏聵世道!是真的要將这朗朗乾坤,还於天下苍生啊!”
“说得对!江青天!是咱们的再生父母!”
“咱们回去就给江大人立长生牌位!早晚一炷香,祈求老天爷保佑江大人长命百岁!”
万民的感激之情,如同积鬱已久的山洪,在此刻彻底爆发,匯聚成对江行舟如山似海、无比虔诚的拥戴!
这份由土地而生的民心向背,远比任何锋利的刀剑、任何冰冷的官印,都更加坚不可摧,更有排山倒海之力!
衙署二楼的迴廊上,江行舟凭栏而立,默然俯瞰著楼下那足以撼动任何人心的场景。
他的脸上並无丝毫得意之色,唯有如同深海般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元帅。”身旁一名心腹属官低声稟报,语气中带著兴奋,“这些日已发放田契逾数万张,授田亩数超过百万。关中百姓————可谓万眾归心,皆言要为您立生祠,感念恩德。”
“嗯。”江行舟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定在那个捧著田契、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李二虎身上,久久未曾移动。
他轻声开口,既像是对属官解释,又像是穿透时空,在与这古老的关中大地对话:“我们给了他们土地,便是將生存的根,重新扎进了这片泥土里。给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挺直腰杆做人的希望。”
“从今往后,他们拿起锄头守护的,便不再是某个豪强地主的私產,而是————他们自己的屋檐,自己的灶台,自己的命根子。”
“这关中千里沃野————”他的嘴角,终於微微勾起一抹深沉而坚定的弧度,“才算真正有了魂魄,有了————不可摧折的脊樑。”
有了土地的农民,將成为这片土地最坚韧、最无畏的守护者。
任何企图再次践踏这片土地的势力,都將首先面对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的、
与家园共存亡的铜墙铁壁。
这,才是真正的、万世不易的太平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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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军大营,中军副帅营帐內。
一股浓重苦涩的草药味,混杂著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沉甸甸地瀰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尚书令魏泯,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门阀领袖,此刻面色如金纸,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一动不动地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
他已昏迷数日,气息游丝,仿佛隨时都会熄灭。
此刻,那沉重的眼皮微微颤动,意识如同坠入万丈深渊的石头,极其缓慢、
艰难地向上挣扎。
“水————”他乾裂起皮的嘴唇翕动著,发出如同破风箱般嘶哑微弱的声音。
“家主!您醒了!苍天保佑!”
一名一直守在榻边、眼睛红肿如桃的魏氏旁支子弟,闻声几乎是扑到榻前,声音带著难以置信的惊喜和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用汤匙蘸著温水,一点点润湿魏泯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几口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魏泯的神志从一片混沌中逐渐剥离,他艰难地转动浑浊的眼球,茫然地打量著这顶陌生的、瀰漫著军队粗獷气息的帐篷。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著战场的喧囂、神將英灵崩碎时的刺目光芒、以及那几乎將灵魂撕裂的反噬剧痛,汹涌袭来————
“呃啊————”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著极致痛苦的呻吟,胸口如同被巨石堵住,窒息般的憋闷感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长安城下的惨败,家族精心培养的私军精锐几乎损失殆尽————这刻骨的耻辱与锥心的悲痛,再次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千疮百孔的心。
“家主————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子弟带著浓重的哭腔,徒劳地劝慰著,话语苍白无力。
“外面————为何————如此喧闹”
魏泯虚弱地打断了他,他涣散的听觉捕捉到帐外隱约传来的、如同潮水般鼎沸的人声,那声音里似乎充满了————一种他久违的、属於底层螻蚁的狂喜
“是————是江元帅!”
子弟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压低声音,带著恐惧回道:“他————他正在朱雀门外,主持————分田。”
“分田”魏泯闻言,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闪过一丝瞭然,隨即又被浓重的疲惫与不屑覆盖。
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连思考都耗费著巨大的力气,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哦————战乱之后,百姓流离,田地荒芜————重新分配些无主之地,安抚流民,稳定.人心————也是————题中应有之————”
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麻木,甚至带著一丝居高临下的漠然。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歷代王朝战后恢復的常规操作。
死了那么多贱民和小门小户,空出些边角料般的田地,分给活著的泥腿子去耕种,以便儘快產出粮食,填充府库,稳固统治。
虽然这会触动一些小鱼小虾的利益,但在大局面前,无足轻重。
他甚至开始凭藉惯性思维盘算起来:等自己缓过这口气,定要凭藉魏家残存的权势和影响力,派人去暗中操作,儘可能多地“接收”、兼併那些最肥沃的、
尤其是原本属於其他几家已被黄朝屠戮殆尽的门阀的“无主”田產。
关中经此大乱,权力真空,正是魏家趁机扩张、弥补损失的绝佳时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派几个人————去————去看看————”
他断断续续地吩咐道,声音微弱却带著惯有的算计,“若有上好的水浇地————尤其是靠近渭水、原本属於王、李几家已灭门阀的庄园————设法————弄到我们魏家名下!如今关中空虚,正是我魏家————重整旗鼓————扩张基业的好时机————”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江行舟所谓的“分田”,不过是在那些被黄朝这把“快刀”砍碎的中小门阀和无数平民遗留下的、零散破碎的土地上做文章。
他们魏家虽伤筋动骨,但根基犹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藉多年经营的网络和手段,依然能在这场权力的重新洗牌中攫取最大利益,甚至因祸得福。
只需韜光养晦几十年,魏家子弟自能重新繁盛。
然而一“家主!不————不是啊!”
那子弟见他完全误解,顿时急得魂飞魄散,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因极致的恐慌而变得尖利,几乎是嘶喊出来:“江大人他————他分的————不是別人的田!他分的是————是咱们魏家!还有其它所有关中门阀的田土!是咱们在关中的祖產!是那传承了数百年的十万顷良田沃土啊!”
“什么!”
魏泯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死气沉沉、浑浊不堪的老眼,在这一剎那,爆射出骇人的厉芒!
他的身体,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剧烈地一颤,险些从榻上弹起来!“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混帐东西!”
“千真万確啊,家主!孩儿岂敢妄言!”
子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捶胸顿足,嚎陶大哭,声音充满了绝望:“江行舟以逆產”、无主之地”为名,已经派兵接管了咱们在岐山、渭南、蓝田————所有的庄园、田產!正在登记造册,分给那些刚刚返乡的流民贱户!
一亩都没给咱们留啊!连————连祖坟旁边世代传承的.田————都————都被他一道命令划进去充公了!”
“轰隆——!”
这一番话,不再是惊雷,而是如同整个天空塌陷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魏泯的头顶!
將他脑中那点残存的侥倖、盘算以及对未来所有的幻想,瞬间砸得灰飞烟灭!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发出一声悽厉如同夜梟般的尖叫,声音刺破了营帐!
他猛地用手肘支撑著想坐起来,然而极致的惊怒攻心。
加上重伤未愈的虚弱,让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回榻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是我魏家!数十代人心血!是————是有地契文书,白纸黑字,受朝廷律法保护的!
他江行舟————一个寒门竖子!他怎么敢!他凭什么敢如此无法无天!”
“地契————地契文书都在岐山祖宅的密室里藏著————可祖宅————先是被黄朝贼兵洗劫一空————后来————后来又不知为何起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剩下啊!”
子弟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长安城衙门里,备份的田契帐薄,也早在城破时的混乱中被焚毁殆尽,死无对证了!”
“江行舟就说————说地契均已焚毁,无从查证!口说无凭!所有在册无主、
或无明確田契证明的田產,一律视为逆產或公田,全部充公分配————”
“噗——!”
魏泯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带著铁锈味的腥甜猛地从胸腔直衝喉头!
他的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上布满血丝!
脸上仅存的那点蜡黄色,在瞬间褪得乾乾净净,变得惨白如纸,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拼命指向帐外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的可怕声响,想要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却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原来————原来这一切!
江行舟当初在洛阳朝堂之上,百般阻挠他掛帅出征是假!
同意他率军前来是假!
坐视他与黄朝血战、消耗实力也是假!
甚至————最后看似“救援”的攻城,都他娘的是假的!
江行舟真正的、唯一的、狠毒到极致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要借黄朝这把最锋利的刀,將他关中魏氏————斩草除根!就是要將他魏家数百年来积累的、赖以生存和傲视群伦的根基——连根掘起,分食殆尽!
这哪里是什么安抚流民的“分田”
这分明是在剜他的心肝!是在掘他魏氏的祖坟!是在他魏泯的尸骨上建立他江行舟的威望基石!
“江————行————舟————你————好毒————毒辣手段!”
魏泯从牙缝深处,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浸透著血沫和刻骨的恨意!
隨即,他再也无法压制那翻腾的气血,猛地一张口!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发,狂飆而出!
猩红的血点溅满了床榻、地面,甚至帐篷的帷布,触目惊心!
“家主!”
“快!快传军医!!”
帐內顿时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乱!
魏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著,四肢冰凉,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將他最后的意识和光亮吞噬。
在彻底坠入昏迷深渊的前一瞬,他残存的意念里,只剩下血红的、如同诅咒般的念头,深深烙印:
魏氏私军子弟被屠戮一空————家族数百年积累的十万顷命根子田產被贱民瓜分————
江行舟————此仇————不共戴天————!
我关中门阀————与你————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