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微微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远处那在灯火映照下愈发巍峨壮丽的太极殿顶檐,声音带著一种悠远而縹緲的意味,缓缓道:“读好文章呵呵————孟老弟啊,你我捫心自问,如今这煌煌盛世,四海之內,还有哪一篇墨宝华章,能比得上那位江郎”笔下的诗词,更值得我等焚香静坐,一读再读,一品再品呢”
他特意在“江郎”二字上,微微顿挫,加重了语气,其中所指,不言自明。
孟怀义的脚步也隨之微微一滯,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瞭然,隨即这瞭然便被一种更深沉、更广泛的感慨所淹没。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嘆道:“诚然如此啊————《草》诗中所蕴之磅礴生机与不屈意志,《念奴娇登多景楼》那般泣鬼神的家国悲愤与刚烈气节,《白雪歌送武学士》的塞外豪情与奇丽想像.
乃至助他於阵前破敌、已显传天下”之象的《江城子密州出猎》————篇篇皆是呕心沥血之作,字字珠璣,蕴含大道真意。镇国”已属难得,传天下”更是百年罕遇。
此等惊世文采,莫说当下文坛无人能出其右,便是翻遍青史,能在其这般年岁便有如此璀璨成就者,恐怕也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了。”
“十七岁啊————”
孔昭礼接过了话头,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近乎恍惚的、难以置信的情绪他將这个年龄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確认其真实性,“十七岁的五殿五阁大学士!身兼要职,权柄在握————真正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到了极处!”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迷离,仿佛穿透了眼前辉煌的宫闕,回到了自己遥远的少年时代。
彼时十七岁的他,尚在曲阜孔府的族学之中,为了一篇能够达到“达府”级別的经义策论而昼夜苦读,绞尽脑汁,与今日这位同龄便已搅动天下风云的年轻人相比,何异於云泥之別
纵然他身为圣人嫡系后裔,坐拥天下最优质的文脉资源,享尽尊荣,此刻心底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萤火之光安敢比於皓月”的微妙感慨。
这份感慨,迅速发酵,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充满了无尽遗憾的嘆息。
孔昭礼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孟怀义,眼神中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痛惜的懊悔:“只可惜————你我,乃至天下人,发现得都太晚了!”
这一句“太晚了”,语调沉痛,蕴含了千言万语难以尽述的追悔!
孟怀义立刻心领神会。
他的脸上,也瞬间被同样浓烈的惋惜与不甘之色笼罩。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白的鬍鬚隨之颤动,语气低沉而肯定地附和道:“是啊!若是能早上几年,不,哪怕是早上一年!
在他於金殿之上一鸣惊人”之前,我等便能洞察这块蒙尘的璞玉,將其引入门墙————”
后面的话语,他无需说完,两人心中都已瞭然。
以他们孔、孟两家在大周文坛近乎泰山北斗的地位、遍布朝野的门生故旧、
以及积累数千年的资源底蕴,若能在江行舟尚是潜龙在渊、未遇风云之时,便將其收为门生,倾尽两家之力悉心教导、栽培扶持————那將是何等一番光景
或许,文坛將更快迎来一位光照千古的巨匠,朝堂將更早获得一根擎天之柱,而孔孟世家,也將藉此延续甚至倍增其影响力。
这並非单纯出於对天才的欣赏。
他们身为执掌数千年圣人世家的舵手,考量得更为深远现实。
先祖是至圣先师,泽被后世,这是无上荣光,亦是沉甸甸的责任。
然而,家族的延续与辉煌,绝不能,也无法永远只依赖先祖的余荫。
他们需要不断吸纳天下最顶尖的英才,培养出能够在各个时代执文坛牛耳、
掌朝堂权柄的杰出代表,以此来应对波譎云诡的时局,巩固世家超然的地位。
一个如江行舟这般,几乎註定要名垂青史、影响深远的“门生”,其能为家族带来的潜在利益与长远声望,是无可估量的。
“悉心教导呵呵————”
孟怀义发出一声带著浓浓自嘲意味的苦笑,摇了摇头,“只怕以我等之学养,也未必真有多少微言大义,能入其法眼,堪当其师了。
此子之才,宛若天授,直指大道本源,进展之神速,已非颖悟”二字可以形容。
我等所能做的,或许仅仅是凭藉家族声望,为其提供一个更高的起点,更早地为其遮蔽一些不必要的风雨,让他少些俗务缠身,更快、更顺利地————绽放其本就应有的璀璨光华罢了。”
“然也。”
孔昭礼深深頷首,脸上惋惜之色更浓,“可惜————时也命也。他崛起之势,太快了!快得犹如雷霆疾走,令人目不暇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从六元及第,如同探囊取物般轻鬆;
到入翰林院,板凳尚未坐热,便已名动天下,诗篇传唱九州;
继而北上塞外,以文道助军阵,携赫赫战功凯旋;
如今————”
孟怀义屈指数来,语气中交织著惊嘆与无奈,“更是官拜户部尚书,加封殿阁大学士,深得陛下信重,手握財政实权,一举一动皆关乎国计民生!
这一步步行来,环环相扣,气势如虹,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与布局的机会。
待到我等惊觉此子之不凡,欲要伸出招揽之手,他却早已羽翼丰满,自成一方参天大树,足以与天下豪强论短长了。”
“如今————”
孔昭礼再次將目光投向那近在咫尺、灯火通明的太极殿,眼神深邃如古井,“他已是江尚书”,是陛下倚重的股肱之臣,是这大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巨头。
是需要我等以平等身份,甚至带著几分慎重去交往、去权衡的朝堂重臣,而再非那个可以隨意招揽、施以恩惠的后学晚辈”了。
此时此刻,若再存有將其收入门下”之念,非但是痴人说梦,更是自贬身份,徒惹笑柄了。”
两位当代大儒相视一眼,都从对方那歷经风霜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同样的明悟与那一抹难以完全掩饰的失落。
错过了,便是永远地错过了。
这或许正是千年世家某种固有“傲慢”与惯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一他们习惯了等待英才主动投效,习惯於用漫长的时间去观察、考验一个人的心性与潜力。
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世间竟会有人完全不走寻常路,以一种近乎蛮横、摧枯拉朽的速度,直接跃升到了足以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在未来可能更高的位置之上。
“不过————”
孟怀义忽然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属於智者的精明光芒,低声道,“即便无法將其纳入门下,与此子建立良好的关係,保持密切的往来,於我孔孟两家,於这天下文脉的稳固与发展,亦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细观其近日所为,虽行事风格略显凌厉,不循常轨,但观其核心,仍是心系黎民百姓,志在巩固社稷,富国强兵。
这与吾辈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终极理想,从大方向上来看,並无根本衝突,甚至可谓殊途同归。”
“孟老弟所见,与我不谋而合。”
孔昭礼点了点头,脸上恢復了平日里的平静与睿智,將那份遗憾深深掩藏起来,“今日这场千秋盛宴,龙蛇混杂,正是我等静观其变、仔细品察此子心性气度的绝佳时机。
但愿————这位横空出世的江郎”,真能如其笔下诗文一般,光风霽月,胸怀天下苍生,最终成长为支撑我人族的擎天栋樑,而非————又一个沉溺权术、祸乱朝纲的权臣。”
最后一句担忧,他说得极轻,几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透露出一位世家领袖对未来的深远虑患。
能力超凡之人,若心术稍偏,其所能造成的危害,也將是毁灭性的。
这或许是所有有识之士,对江行舟这位如同流星般璀璨划破长空的非凡存在,最为深层次的审视、期待与隱忧。
交谈间,两人已迈步踏上了太极殿前那无比宽阔、以金砖铺就的广场。
大殿之內,灯火璀璨如昼,仙乐飘飘,丝竹悦耳,各方宾客、使臣已然按照品级爵位依次落座。
一场匯聚了整个东胜神州目光、牵动著未来天下大势的盛宴,即將拉开帷幕。
而他们口中那位议论良多的“江郎”,此刻,想必早已端坐於那大殿深处,属於他的显赫席位上,静待风云。
孔昭礼与孟怀义不约而同地停下私语,各自轻轻整理了一下头顶的进贤冠和身上的儒袍官服,將方才所有的感慨、遗憾、权衡与期待,尽数收敛于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
隨后,他们迈著符合身份地位的沉稳步伐,並肩踏入了那片光华万丈、象徵著权力与文明巔峰的皇宫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