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孩子画的小人,眼睛都很大,大得不成比例,里面却空洞无物,像是两个黑色的深渊。
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集体情绪污染。
比“正向暗示”更隐蔽,更阴险。
它不灌输任何话语,而是直接扭曲了孩子们感知世界的底色。
她关掉平板,摘下耳机。
旁边桌子上,一个年轻的母亲正在不耐烦地催促自己的孩子:“快点画,画个大大的笑脸给妈妈看!不然妈妈不喜欢你了哦!”
那个小男孩低着头,默默地用蜡笔,给画纸上的小人,添上了一个夸张而扭曲的红色笑脸。
叶小棠的心猛地一沉。
她找到了源头。
源头不是什么神秘的信号发射塔,而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处不在的“有条件的爱”和“标准化的幸福”。
福利院的广播,只是这种病毒的一个集中爆发点而已。
她没有去和那个母亲争辩。
她只是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加密的聊天群,群名叫“织光者”。
这个群沉寂了很久,自从陆子轩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发过言。
她发了一张照片进去,是刚才那个小男孩的画。
然后,她打下一行字:“病毒变异了。它不再攻击语言,开始攻击感知。我们需要新的疫苗。”
几秒钟后,一个头像亮了。是林景深。
他只回了四个字:“收到。分析模型。”
紧接着,顾承宇的头像也亮了:“已纳入‘批判性心理学’案例库,标签:情感勒索的视觉化呈现。”
最后,一个许久未曾亮起的、没有头像的ID,发来了一段音频。
那是苏明玥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声音树’数据库交叉比对完成。在所有‘半句话’录音中,提及‘妈妈’‘爸爸’‘老师’的片段,其声纹中的微颤频率,与高度压力下的应激反应高度吻合。他们不是没说完,是不敢说完。”
叶小棠看着屏幕上重新亮起的几个名字,眼眶有些发热。
他们像是一群潜伏在深海的鱼,各自游弋,但身上的微光,始终能被同类感知到。
她收起手机,站起身,走到那个还在画画的小男孩身边,蹲下来,轻声问:“你画的这个笑脸,它累不累呀?”
小男孩愣住了,抬起头,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第一次有了焦点。
他看着她,嘴巴瘪了瘪,没说话,但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滴在了那张扭曲的笑脸上,晕开了一片更深的红色。
风暴,正在集结。
而风暴的策源地之一,那间曾经举办过“七把椅子”放映会的独立书店里,苏明心站在讲台前,看着台下几十双眼睛。
这里是“普通人叙事训练营”的最后一课。
经过几周的训练,这些人已经学会了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们中有失业的程序员,有被网暴过的店主,有常年照顾生病家人的主妇,有从大厂“毕业”的年轻人。
他们不再是沉默的数据,而是一个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叙述者。
他们讲述的故事,通过各种渠道,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有的变成了深夜电台的素材,有的被改编成短剧,有的则被打印出来,贴在了“声音树”的留言墙旁边。
它们正在与林景深的地图、顾承宇的课程、叶小棠的画作,共同构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现在,是时候进行最后一步了。
苏明心环视全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安抚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锋芒。
“各位,恭喜你们毕业。你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音。”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兴奋的骚动。
“但是,”她话锋一转,整个空间瞬间静静下来,“说自己己的故事,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力量,在于让那些无法说话的人,也能被听见。”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现实的表皮。
“所以,你们的结业作业,不是写一篇故事,也不是做一个演讲。”
她停顿了一下,让悬念在空气中发酵。
“作业只有一个要求:下周的今天,回到这里。每个人,带一个人来。”
台下响起一阵困惑的议论声。
苏明心没有解释,只是补充了最后一句,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无形的涟漪。
“不要带你们的朋友,不要带你们的亲人。去带一个,你认为他的故事应该被听见,但他自己,却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开口的人。”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但这种寂静,不再是茫然或恐惧。
它像猎人屏住呼吸,潜伏在草丛中,等待猎物出现的刹那,充满了专注、紧张和一触即发的巨大能量。
每个人都在脑海中,开始搜寻那个目标。
那个被遗忘的、被消失的、被规训的……需要被找到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