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章 力不从心(1 / 2)

紫禁城的春夜,西苑万寿宫精舍内,嘉靖帝朱厚熜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云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比平日更为苍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四十余年的帝王生涯,尤其是近二十载深居修道、却仍要牢牢掌控这庞大帝国脉络的耗神费力,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根基。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在偶尔睁开时,依旧洞彻人心。

御案上,两份奏疏并排摆放。

一份是上海知府、靖海伯陈恪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奏为严惩藐视法度以正上海新政事》,另一份,则是首辅徐阶紧随其后呈上的《臣徐阶谨奏为治家不严乞赐罢黜以儆效尤疏》。

嘉靖先看的是陈恪的奏疏。

初阅之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愠怒的确瞬间冲上了他的心头,以至于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吓得侍立一旁的黄锦连忙上前奉上温参汤。

哼……好个徐华亭!

朕的新政乐土,朕的财赋重地,你徐家的人就敢把手伸得这么长?真当上海是你们松江的后花园不成?!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陈恪奏疏中隐含的、最关键的指控:徐崇右及其家族的行径,挑战的不仅是上海府的法度,更是他嘉靖皇帝“开海强国”的权威,是在蚕食“嘉靖中兴”的根基!这是任何帝王都无法容忍的底线。

在那一刻,他对徐阶的纵容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他甚至一瞬间闪过了借此机会狠狠敲打徐阶,甚至进一步扶持高拱、赵贞吉来削弱其权力的念头。

然而,当他拿起徐阶那份字字泣血、句句恭谨的自劾疏,仔细咀嚼其中意味后,最初的雷霆之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慎的权衡。

徐阶这封奏疏,写得极高明。

通篇没有一句为自己或家族开脱,反而是将姿态放得极低,深刻检讨“治家不严”,主动请求罢黜首辅之位。

这看似是引咎辞职,实则是以退为进的高招。

“呵……‘臣年迈昏聩,竟不知族中子侄如此狂悖,此皆臣管教无方之过,恳请陛下严惩臣及徐氏满门,以正朝纲’……”嘉靖轻声重复着奏疏中的关键句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好一个‘不知’!徐阶啊徐阶,你这‘不知’二字,用得好啊!”

嘉靖是玩弄文字和政治平衡的大师,他瞬间就读懂了徐阶的潜台词:此事我徐阶本人不知情,并非有意纵容家族与陛下新政对抗。如今既然事发,我绝不包庇,甘受任何处罚,以示对陛下和国法的绝对忠诚。

“不知者无罪”固然不完全适用,但这番姿态,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嘉靖将其视为“蓄意挑战”的猜忌。

嘉靖要的就是臣子的“敬畏”和“态度”,徐阶给了,而且给得很足。

更重要的是,嘉靖冷静下来,俯瞰整个朝局棋盘,他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绝不是动徐阶的最佳时机。

严嵩倒台后,他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扶持高拱和赵贞吉,并非因为他更偏爱这二人,恰恰是因为他需要他们来制衡徐阶代表的庞大传统文官体系。

高拱锐意改革,但性格刚愎,人缘不佳;赵贞吉能力出众,却心思深沉,渐有自立门户之志。

这三人,高拱看不上徐阶的“保守”,同样也瞧不起赵贞吉的“圆滑”;赵贞吉对徐阶表面恭敬,内心未必服气;徐阶则对这两位潜在的挑战者保持着警惕和压制。

三足鼎立,互相牵制,这才是嘉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唯有如此,他这位皇帝才能超然其上,掌控平衡,避免出现严嵩那样一家独大的权臣。

如果此刻因为徐崇右之事过度打击徐阶,导致清流内部徐阶派系崩盘,高拱和赵贞吉无论谁趁机坐大,都可能打破现有的平衡,形成新的、更难以控制的权力中心。

这是晚年精力不济、只求朝局平稳过渡的嘉靖绝不愿看到的。

“唉……”嘉靖长长地叹了口气,揉了揉愈发胀痛的太阳穴。

他感到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

他何尝不知大明九州万方,依旧有无数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寄希望于陈恪的开海新政,希望能带来真正的“嘉靖中兴”,为自己本可能充满争议的统治生涯添上最光彩的一笔。

太祖的托梦,陈恪的“生而知之”,都像是冥冥中的启示,至于这启示究竟是中兴亦或是修道有成,都让他愿意倾力支持这个年轻人。

陈恪也确实没让他失望,内帑丰盈了,修道经费不愁了,国库也比往年宽裕了些。

可是……为什么总感觉还是不够?为什么改革的成效,似乎总局限于东南一隅,难以惠及更广阔的土地?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也是人性使然。

嘉靖绝不会明白,或者说不愿去直面一个事实:真正触及根本的改革,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皆大欢喜的请客吃饭,它必然伴随着利益的重新分配、旧有结构的阵痛、乃至需要大刀阔斧的流血与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