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那句“感觉它。不是磨它。”如同梵音入耳,在沈星晚脑海里不断回响,震得她神魂发颤。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拂过木料时那全新的、敏锐的触感,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重新校准了一遍。
他不是在打磨,而是在对话,在引导,在与材料共呼吸。 而她,一直只是在徒劳地摩擦。
巨大的认知颠覆让她久久无法回神,直到顾言收拾工具的轻微响动将她惊醒。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将最后一件工具归位,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温暖而疏离的光晕。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看她,收拾妥当后便径直走向厨房,开始准备晚饭。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点拨,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日常交代。
沈星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撼中抽离。她走到水井边,打上冰凉的井水,将滚烫的脸颊和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浸入水中。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脑中的嗡鸣,让她清醒了许多。
她看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
晚饭时,气氛依旧安静,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沈星晚小口吃着饭,目光却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顾言的手——那双能劈山凿石、也能执笔描绘、更能以最精准力道感知并引导材料的手。她不再觉得那沉默令人窒息,反而开始试图从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解读出更深层的韵律。
念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看看沉默吃饭但眼神发亮的沈阿姨,又看看一如既往沉静的爸爸,眨巴着大眼睛,难得地没有吵闹。
饭后,顾言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沉浸回他的木工世界,也没有去书房绘图。他洗了碗,给念初洗了澡,将小家伙哄睡后,重新回到了院子里。
月色如水,代替了夕阳,将庭院照得一片清辉。那两块巨大的木料静静伫立,如同披着银甲的沉默巨兽。
顾言没有开灯,就着月光,从工具棚里搬出了一张宽大的、表面布满各种划痕和印记的老旧木工凳,放在院子中央。然后又拿出了几件看起来有些特别的工具——一把弓弦紧绷的钢丝锯,几把不同弧度的小刮刀,还有一小罐深色的木蜡。
他将这些东西在凳子上依次排开,然后抬起头,目光投向一直安静站在廊下看着他的沈星晚。
月光下,他的眼眸显得越发深邃,看不清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那张木工凳,微微扬了扬下巴。
沈星晚的心跳蓦地加快。她看懂了这个指令。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一步步走进月光里,走到那张宽大的木工凳前。
顾言将一把小巧的、带着微妙弧度的刮刀递给她。然后,他指了指工凳上一块颜色明显更深、浸润了无数汗水和油脂、显得格外温润的区域,示意她把手放在那里。
沈星晚依言照做。掌心接触到那温润微凉的木质表面,一种奇异的、仿佛触摸到岁月脉搏的感觉油然而生。
顾言自己则拿起了那把钢丝锯。他并没有立刻开始锯什么,而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稳,然后左手虚按在一块需要处理的木料上,右手持锯,将锯弓微微倾斜一个极小的角度,悬停在木料上方。
他闭上了眼睛。
沈星晚屏住呼吸,看着他这奇异的姿态。
月光下,他仿佛一尊沉入冥想的雕塑。只有胸腔极其缓慢而深沉的起伏,显示着他正专注于某种内在的节律。
忽然,他悬停的右手动了!
不是盲目的下锯,而是在落下的前一瞬,手腕极其精妙地一抖,调整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末角度!同时,他按在木料上的左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仿佛在读取着什么无形的讯号!
“嘶——” 钢丝锯落下,接触到木料,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顺滑的声响!完全没有平常锯木那种滞涩和挣扎感!仿佛那不是锯开木头,而是热刀切过黄油,是顺应着某种早已存在的脉络自然分开!
更让沈星晚震惊的是! 就在他下锯的那一瞬间,她按在工凳上的掌心,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这张老旧的木凳,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共振!
那共振通过凳面,透过她的掌心,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手臂,甚至微微撼动了她的心跳节奏!
那不是噪音的震动,而是一种低沉的、充满力量的、富有奇妙韵律的共鸣!仿佛这张工凳,这把锯,这块被锯的木料,以及他这个人,在那一刻达成了一种完美的、无声的和谐!
沈星晚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在月光下收缩!
她忽然彻底明白了! “呼吸的节奏”……“感觉它”…… 根本不是比喻! 是真实存在的!
他就是能通过指尖的触摸,通过脚下大地的传导,通过无数次的练习和感悟,捕捉到材料内部最细微的应力、纹理的走向、甚至不同湿度温度下的微妙变化!然后,调整自己的呼吸、心跳、发力的角度和时机,让自己的动作频率与材料的“固有频率”达成一致!
所以,他能以最小的力道,完成最精准的切割! 所以,他的动作看起来举重若轻,毫不费力! 那不是力量,那是……共振!是与万物最深处的韵律同频共震!
就在她心神剧震,彻底领悟这不可思议的真相时,顾言已经完成了那一下切割。他睁开眼,看向那块被完美切开的木料断面,光滑得几乎不需要打磨。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沈星晚,落在了她按在工凳上的那只手。
他的眼神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感觉到了吗?
沈星晚的心脏狂跳,血液奔涌。她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种震撼,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顾言看到她眼中那恍然和震惊的光芒,知道她真的懂了。他几不可察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传递。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将手中的钢丝锯放下,拿起了那把她之前用过的平口凿和木槌。他走到另一块需要处理榫眼的木料前,再次闭上了眼睛。
沈星晚立刻屏息凝神,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按在工凳的掌心,集中在那即将传来的震动上。
顾言举槌的手悬停片刻,似乎在感知,在调整。他按在木料上的左手指尖极其细微地移动着,如同最精密的探针。
然后,落槌!
“咚!” 一声沉闷却异常“扎实”的敲击声!不同于她之前发出的任何一声空响或爆音!这声音仿佛直接敲进了木头的核心!
与此同时,沈星晚的掌心清晰地感觉到工凳传来一声短促、沉重、却无比“干脆”的共震!那震动清晰地告诉她,这一槌的力量,没有丝毫浪费,完美地传递到了该去的地方,撬动了该撬动的纤维!
一槌。 又一槌。
顾言的动作并不快,每一次举槌和下击之间,都有短暂的停顿,那是他在感知和调整频率。每一次敲击声都略有不同,或沉闷或清脆,工凳传来的共震也或深沉或轻灵。
沈星晚紧紧闭着眼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通过掌心传来的、千变万化的共震里。她仿佛“听”到了木头在他槌下无声的歌唱,听到了应力释放的叹息,听到了纹理顺应的欢愉……
她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全身的感官去“阅读”这场无声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