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灯下影共语?携壶应与君夜论。
弹指一挥数十载,谁呈昔景登幕台?
青竹谷的最后一缕雾霭被暮色揉碎、碾散、吞没时,众人终于循着血腥味与松脂味交织的小径,寻得一处依山而建的废弃茅屋。
墙体斑驳如老者的皱纹,爬满半枯的藤蔓,像一条条不肯离去的记忆;门楣上悬着几缕风干的蛛网,灰白、脆弱,却倔强地守住最后的轮廓。
木门被推开的一瞬,“吱呀”的闷响像岁月被掰开一道裂缝,山野的静谧便从裂缝里倾泻而出,灌满众人的耳朵。
屋前几株老松虬劲如铁,皴裂的树皮翻卷如鳞,指尖触上去,能摸到冰凉的沟壑与滚烫的往事;枝桠间残叶轻颤,像谁遗落的碎梦被风重新拾起,又随手撒向天边。
屋后山泉叮咚,水流撞在青石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每一滴都在暮色里闪一次刀光,又迅即被草木的清香收编,把白日厮杀残留的血腥气涤荡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山野间独有的清冽——冷得彻骨,也冷得销魂。
沐薇夏半跪于草席,指尖轻托鈢堂染血的肩,像托住一瓣将坠的落英。她先用温水化开凝痂,再将捣碎的草药敷上,药汁顺着肌理渗进伤口,也渗进她掌心微不可察的颤栗。
纱布缠到第三圈时,鈢堂眉峰倏地一蹙,她立刻停手,屏息,仿佛整个世界都随那一蹙皱缩成针尖。待他呼吸重新平缓,她才继续,指尖的力道轻得像怕惊动前世。
竹制药箱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开合间,瓷瓶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像一串流动的音符,在这寂静的茅屋里盘旋、回荡,最终落在众人耳中,竟像更鼓——提醒他们:还活着。
“这地方倒是个避风港。”韦斌哑声开口,嗓音里藏着沙砾与铁锈。他解下腰间长刀,刀穗上犹带青竹谷的草屑,草屑里或许还沾着敌人的血。
刀身映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冷光如冰,刀鞘铜环轻撞,像替主人叹了口短气。他弯腰,从行囊掏出一只老竹根酒葫芦,葫芦肚上云纹斑驳,边缘被手掌摩挲得油光水滑,像被时光舔过的兽骨。
拔开塞子,“啵”一声脆响,醇厚米酒香炸开,与山间的草木气息缠成一股绳,套住众人喉咙,再狠狠一勒。
苏何宇“唰”地展开折扇,扇面荷塘晓露图在昏暗里若隐若现,荷叶上那滴露仿佛随时会坠落,砸碎此刻的静默。他轻摇两下,扇骨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像替谁磨一柄看不见的刀:
“韦兄真会享福,这般颠沛流离,竟还私藏了如此好酒,雅兴丝毫未减。”酒香浓冽,扇风却凉,一热一冷两句话撞在一处,倒撞出几分活气来。
夏至靠在门框,青衫被晚风掀起,衣摆扫过门槛上的青苔,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像往事用指尖刮他骨头。
白日与暗卫厮杀的疲惫还沉在四肢百骸,肩胛骨处的旧伤隐隐作痛,可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却愈发清晰——青竹谷暗卫腰间的完整玉佩,与鈢堂遗落的半块拼合时,严丝合缝的纹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费力撬开记忆深处某道尘封的闸门。
他下意识摩挲袖中玉佩,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也触到冰凉的裂纹。裂纹里渗出模糊的碎片:漫天飞雪,寒风如刀,一座孤亭立在荒原之上,亭下有人负手,有人横剑,有人把半块玉佩塞进他掌心,指尖比雪更冷。
霜降轻步走到他身侧,月白夹袄袖口擦过他的手臂,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像替那记忆补上一帧空白。她的发丝被风吹起,扫过他的肩头,带着淡淡的草木香,也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在想什么?”声音轻,却像一根细线,把他从深渊边缘往回拽了半寸。
“在想那四句诗。”夏至转头,眸色被薄暮染得愈发深暗,像两潭被月光遗忘的井水,冷而静,却暗涌着无人知晓的潮声。
他的目光落在霜降脸上,暮色里,她的眉眼被最后一缕天光轻轻勾勒,柔和得像一张被水洇开的旧画,可那层薄纱之后,细碎的星光仍在瞳孔深处闪烁,一闪,便是一声无声的追问。
“何须灯下影共语?携壶应与君夜论。”他低声念出,嗓音被山风磨得微哑,像把钝刀在竹简上慢慢刻,每一笔都带着木屑与血痕,
“此刻这般场景,倒与诗中意境不谋而合。”说罢,他抬手,指尖带着山夜特有的凉意,轻轻拂去她发间沾着的一截草叶。
草叶细弱,却倔强地勾住她发丝,他只得用指腹去捻,捻得极慢,仿佛要把那一瞬的战栗也一并捻碎。指尖的温度透过发梢渗进她皮肤,两人同时一顿,像被同一根无形的弦勒住呼吸,弦上颤出的音,轻得只有彼此的心口能听见。
暧昧便在这颤音里悄然抽芽,不需月色,也不需灯影,只要风再吹得重一些,就能听见它“啪”地一声绽开。可晚风只是掠过屋脊,带走草木的沙沙,不肯再多给一分催促。
“可不是嘛!”李娜的嗓音陡然插进来,像一块碎石砸进静水,溅得众人耳膜一震。
她正半蹲在地,帮晏婷捡拾散落的枯枝,指尖被枯枝上的倒刺狠狠咬了一口,血珠瞬间冒头,她却只皱了皱鼻尖,把指尖往衣角随意一揩,又继续往怀里塞那些干柴。
她的动作粗粝,像要把整个白日的杀伐也一并塞进火塘,烧成灰烬。“与其一个人对着影子发呆,不如大家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多热闹!”
她说话间,手肘不小心碰倒一根粗枝,“哗啦”一声脆响,惊得檐下一只夜枭扑棱棱掠过,翅影在窗棂上投下一道闪电般的黑痕。
林悦蹲在一旁,正用一根小树枝逗弄地上的蚂蚁,那蚂蚁黑得发亮,顺着树枝爬上爬下,像一条不肯安分的墨线,在她瞳孔里钻来钻去。
闻言,她猛地抬头,羊角辫上的红绳被灯火映得猩红,像一截刚蘸过朱砂的笔锋,在昏暗里狠狠一点。
“夏哥哥,霜降姐姐,我们快坐下吧!”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山雀般的急切,“我想听你们讲江湖上的故事!最好是侠客打坏人的那种!”
她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去戳那只蚂蚁,蚂蚁被掀翻,翻身又爬,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虎牙尖上沾着一点暮色的冷光,像把稚气未脱的刀,迫不及待要切开这沉闷的夜。
邢洲小心翼翼将古琴放在屋中央的石桌上,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常年抚琴留下的包浆。
他指尖轻拂琴弦,一道清越的琴音便在屋内漫开,像山间的清泉淌过青石,瞬间抚平了众人心头的浮躁。
“长夜漫漫,正好抚琴伴酒,”他轻声说道,眼神中带着对音乐的热爱与对当下安宁的珍惜,目光扫过屋角的墨云疏,满是诚挚,“墨云疏姑娘,你的笛声清越,要不要一同合奏一曲?也好为这夜增添几分雅趣。”
墨云疏靠在屋角,一身黑衣与暮色相融,闻言微微点头,从袖中取出短笛,笛身的荷纹在昏暗中泛着淡淡的光,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笛身,那是她故人所赠之物。
篝火渐渐燃起,跳动的火焰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大忽小,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木柴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与屋外的泉声交织在一起,格外悦耳。
韦斌将酒葫芦在手中掂了掂,递给夏至,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夏兄,今日在青竹谷若不是你牵制住那些暗卫的主力,我们怕是难以脱身,早就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这杯酒,我敬你!你可一定要喝!”
夏至接过酒葫芦,指尖触到葫芦上的温热,仰头饮了一口,酒液醇厚甘甜,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蔓延全身,驱散了些许疲惫与寒意:
“韦兄言重了,江湖路远,本就该互相扶持。今日之事,若非大家齐心协力,仅凭我一人之力,也难以化险为夷。”
酒过三巡,众人的话匣子渐渐打开。
苏何宇扇着折扇,目光扫过众人,笑道:“都说酒后吐真言,今日我们聚在此地,也算患难与共。不如就趁此机会,说说各自的过往,也好让大家彼此多些了解。”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众人记忆的闸门。
韦斌率先开口,他喝了一口酒,酒液入喉,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带着几分沧桑:
“我与鈢堂兄自幼便在同一个村落长大,他性子温和,待人真诚,却极有正义感,见不得旁人受欺负。
记得我们年少时,村里来了一群恶霸,抢夺村民的粮食,还动手打人,村民们敢怒不敢言。
是鈢堂兄第一个站出来,带着我们几个半大的孩子,用自制的木刀木剑赶跑了那些恶霸。
后来我们一同离开家乡,闯荡江湖,拜入同一师门学艺,无数次在刀光剑影中相互扶持。”
他转头看向靠在草席上的鈢堂,眼中满是关切与愧疚:
“这次若不是为了保护我,替我挡下那致命一击,他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鈢堂虚弱地笑了笑,气息还有些不稳:“韦斌兄,你我兄弟一场,生死与共,说这些就见外了。当年若不是你,我早已葬身在黑风岭的山贼窝了。”
“说起过往,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现在想来还觉得惊险又过瘾!”
李娜放下手中的枯枝,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手舞足蹈地描述着:
“当年我初入江湖,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懂,误打误撞闯入了一个山贼窝。
那山贼窝地势险要,守卫森严,我进去后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心想这次肯定要栽在那里了。
没想到就在这危急关头,晏婷突然出现了!”
她指着身边的晏婷,满脸崇拜:
“她仅凭一把短剑,身姿轻盈如蝶,在山贼中穿梭,剑光闪过,那些山贼一个个倒地哀嚎,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像砍瓜切菜一样!”
晏婷闻言,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轻拍了李娜一下,声音轻柔: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拿出来说,多难为情。当时不过是顺手替天行道罢了。”
众人见状,都笑了起来,屋内的气氛愈发热烈,之前的沉闷一扫而空。
篝火噼啪作响,琴音与笛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动人的歌谣,在屋内缓缓流淌。
夏至端着酒葫芦,目光渐渐变得悠远,眼神中带着几分迷茫与怅惘,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
漫天飞雪,覆盖了整个荒原,一座孤亭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中,亭下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那女子的眉眼弯弯,带着几分清冷,竟与霜降有几分相似,她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把羽扇,扇面上的纹样隐约可见。
“弹指一挥数十载,”他喃喃自语,佛家“弹指”不过七秒有余,可那些模糊的记忆,却像跨越了数十载光阴,遥远而又清晰,让人抓不住,又放不下。
“夏兄,在想什么?神色这般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