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跪在地上,伤痕累累却依旧挺拔如松的将军,看着那双被病痛和疲惫折磨却不减半分锐气的瞳孔,心中那堵由猜忌和权术筑起的高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是啊,还有谁呢?
满朝文武,提起北境,莫不色变。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子弟,谁愿意去那苦寒之地拼命?
他慢慢坐了回去,所有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深深的疲惫。
“起来吧。”
他走下御阶,亲自扶起谢绪凌。触手所及,是冰冷的甲胄和甲胄下那瘦得硌人的筋骨。
“北境乃国之屏障,万民嗷嗷待哺。朕知你伤病缠身,然…舍你其谁?”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切。
这句示弱的话,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有分量。
谢绪凌挺直了背,抱拳躬身:“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
他没有说那些“肝脑涂地”的虚话,一句“万死不辞”,已是他最重的承诺。
“只是……”谢绪凌抬起头,“臣有一事相求。”
“说。”
“北境的战场,臣一人足矣。但京城的战场,比北境更凶险。”谢绪凌的剖白直白得惊人,“那些看不见的刀子,会先捅穿臣的后背,再递到蛮子的手上。臣需要一个能替臣守住后方的人。”
皇帝皱起了眉。
“臣斗胆,请陛下即刻下旨,速召臣妻卿浔回京坐镇。”
“慕卿浔?”皇帝有些意外。他以为谢绪凌会要求兵权,要求粮饷,甚至要求一个亲王监军以示清白,却没想到,他要的,是他的妻子。
一个在世人眼中只会争风吃醋的深闺妇人。
“陛下,您只看到了她在御花园里撒泼,却没看到她为了护住臣,连命都不要的样子。”谢绪凌苦笑了一下,牵动了脸上的伤疤,“我谢家,不需要一个温婉贤淑的摆设。我谢绪凌,需要一个能与我并肩作战的妻子。”
“她,就是臣的后背。”
皇帝沉默了。
他想起了那个在宫宴上,为了维护谢绪凌,敢当众顶撞贵妃的女子。想起了那个看似娇蛮,却在谢绪凌出征时,跪在太庙为他祈福三天三夜的女子。
原来,那不是不懂事,而是无所畏惧。
他终于明白,谢绪凌要的不是一个帮手,而是一把刀。一把能替他斩断所有射向他的暗箭的,最锋利的刀。
“好。”皇帝下了决心,“朕允了。朕不仅让她回来,朕还会给她一道密旨。在京中,她的话,就等同于你的话。”
“谢陛下!”谢绪凌深深一揖。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回府歇着,陪陪你母亲。三日后,朕在德胜门,亲自为你践行。”
谢绪凌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行礼之后,转身退出了大殿。
他来时沉重,去时,步履却仿佛轻快了一些。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夜色。
皇帝独自一人,重新走回那幅舆图前。他的手指抚过“扬州”二字,又移向了遥远的“北朔”。
一条运河,连接着两个战场。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一对夫妻,一个守国门,一个镇朝纲。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来人。”
“奴才在。”
“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往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