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危止,在那张契约卷上按下手印,之后就见契约卷缓缓收合恢复原样。
窗外沙暴渐渐敛去,九时墟里的光线也渐渐明亮,蜡烛里的散游跟受了惊吓的小朋友似的,听见没动静了才又有了活动。
危止不疾不徐地擦拭刀锋,头也没回,“还不下来?吓晕了?”
乔如意是挺震惊。
但用“晕倒”二字来形容她未免小瞧了,她从暗处出来,缓步下楼,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其实在微微发颤。
一只青铜盏于她眼前悬浮而过,很小的光亮。蜡烛上的散游状态恰好落进她眼里,吓得蜷缩一团,瑟瑟发抖。
看来哪怕是散游,也是怕极了刚刚那一幕。
“所以,曹禄山进了无相祭场?”
乔如意踱步到曹禄山消失的位置,也不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在地上留下了极浅的印子,是刚刚曹禄山痛苦不堪蜷成一团时留下的。
危止回了柜台,拿了拭刀锦布很仔细地擦拭狩猎刀,就连上头雕刻的神兽图样都不放过。
“是。”
乔如意蹲身下来查看,伸手摸了摸,有沙粒感,却像是印在地面上似的。
闻言,她转头看他。
危止的视线往这边落了落,轻描淡写说,“不用管,它们会收拾。”
他是指地上的印子。
乔如意想都不用想,他口中的“它们”是指那些个散游们。
还真是使唤起来挺不客气呢。
乔如意上前,隔着一个柜台看着他,“我看到那个契约了,曹禄山除了要进无相祭场外,世代以目为偿是……”
危止眼皮微微一抬,“曹禄山如果言而有信,顶多只是一只右眼的代价,但他违约,害人害己。”
“所以,世代以目为偿指的不是曹禄山?”乔如意一激灵,“是他的后代?”
危止坦言,“曹禄山所有在世的亲人,以及曹禄山的世代后人,他们都将失去一目作为代价。”
乔如意倒吸一口凉气,这违约的代价也太大了。
“而曹禄山,刚刚看见他的右眼了吧。”
乔如意点头。
右眼的空洞已成晶体,看着就疼。
“他将永远透过晶体凝视自己渴望的自由,亲眼看着后代被挖目的痛楚,无法闭眼也无法逃避,今日的锥心之痛他会每日每夜都要承受。”
“永生永世?”
“对,永生永世。”
乔如意哪怕就是这么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怪不得九时墟的那些违约者都要执念化游光,哪怕耗上百年千年都在所不惜。
在无相祭场里,每分每秒都是煎熬,而且还是永生永世,这远比身堕无间地狱还叫人绝望吧。
狩猎刀被危止擦拭得干净,他慢悠悠地说,“契成之时,沙漏倒转。或取目明,或夺心聪,皆依天秤量度。若生背弃之心,则身陷无相祭场,目见所欲终不可得,魂浸所求永不相逢。”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乔如意,一字一句——
“须知,墟中之沙,粒粒皆债;檐下之铃,声声是谶。”
乔如意呼吸急促,“这都是你们店主立下的规矩?”
危止沉默半晌,才道,“是。”
“为何一定要这样?”乔如意冷不丁反问。
危止看着她,目光平静,“什么?”
乔如意与他对视,面容亦是平静,但字字珠玑。“重刑之下都能出冤狱,何况九时墟这规矩,不就是硬逼着违约者执念幻化游光害人吗?我一个局外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作为九时墟的店主,不会想不到。”
危止闻言,一声低笑。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低头将狩猎刀小心放回刀鞘里。乔如意也没急,就静静等着他。
危止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朝着她的方向。
步步靠近。
乔如意没紧张,也没后退,就伫立在原地。危止在她面前停下脚步,面具下的脸会是怎样的神情她不得而知,仅从泄露在外的眸光中,她窥视到了一抹兴味。
“那你想要我如何?”危止微微弯下腰,与她目光相对。
他这一弯腰,乔如意才意识到一件事:九时墟的店主都找个头高的是吧?
一个两个的,他们一弯腰,对她来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或者你想要我杀了违约者?”
乔如意心口处猛地一撞击,不是因为他离得近,而是因为他的话。
她闯入了他的眼眸深处,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拽着她,要一并坠入无边黑暗去。
乔如意接下来的话是心中所想,可平时不过是个念头,眼下,就在他的注视下问了出来——
“进入无相祭场的曹禄山还是人吗?”
“不是。”
“不是人,在他幻化游光之前杀的了吗?”乔如意微微眯眼。
危止没说话,盯着她的目光里却闪过妖异的光,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心思。
半晌,就听他低笑一声,“能杀。”
乔如意呼吸一窒,心底陡升异样,隐隐的,又是一种渴望。
危止却在这时话一转,“但不能杀。”
“为什么?”
“我没有杀他的理由。”危止站直了,口吻似真似假的。
“日后他会殃及无辜。”乔如意说出了理由。
危止,“你也说了,是日后。”
乔如意思量,“就当,九时墟仁慈,给他一个痛快。”
“他是违约者,我为何要给他个痛快?”危止见招拆招。
乔如意心中烦躁,这种感觉似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烈烈而燃。
“要我猜猜你的用意。”危止似悠闲,斜靠柜台旁,“你想借我之手解决掉曹禄山,以免行临犯杀戮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