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国观的内心长舒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做出关键决断。
他要讲真话了——至少先讲一部分真话。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朱由检拱手长揖,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却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臣……惭愧。”
他没有再为自己辩解。
“非是臣有意欺瞒,实是这修路一事,看似微末,实则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事冗权分,则官不勤;政出多门,则事不一。臣……有心无力啊。”
朱由检脸上的笑意敛去,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头示意继续。
薛国观定了定神,缓缓道来。
“陛下,这京师修路一事,牵扯劳役、违建、铺路、巡视等若干事,权责归于各司,牵扯复杂。”
“其中京中权贵、民宅,商铺多有占地经营,堵塞沟渠之事,此事惯例由工部虞衡司负责。”
“但若要修理街道,疏通沟渠,则又是工部都水司的职权。”
“除此之外,锦衣卫亦有指挥使一名,领旗校若干,奉旨巡城,也管此事。”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与荒诞的神情。
他本以为,薛国观最大的难题,无非就是钱的问题。
为此,他甚至已经精心准备了一套“搞钱方案”,正要接着修路这个线头,好好闹他一闹。
却怎么也没想到,难倒英雄汉的,居然不是钱
薛国观低着头,没有察觉皇帝的异样,苦笑一声,继续说道:
“陛下,即便撇开这些权责纠葛不谈,单说调动人手。若只是常规的填补坑洼,需调动五城兵马司,或是经由顺天府尹,调动京中各坊的火甲。”
“可若是要新筑道路,替换石板,那便需要大批劳役。如此,便可能要动用卫所班军,甚至是刑部的囚役。”
他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朱由检。
“陛下,臣乃刑科都给事中,职权所限如此。”
“陛下想来也知晓此京师盘根错节之事,因此若无陛下进一步的授权,臣……实在是寸步难行。”
朱由检尴尬一笑,装做胸有成竹的样子,表示朕确实早就知道。
但他心中却有些疑惑。
在他印象中,大明不是号称“小政府”吗怎么和迭床架屋的宋朝一个样了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组织架构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叫高时明,想问问这位大明官制百事通,大明的规矩是不是一直都这么离谱。
可话到嘴边才想起,高时明已经亲自去取那劳什子《经世文编》去了。
他迟疑了片刻,将目光重新投向薛国观,装做引导式发问的样子:
“那么薛爱卿以为,为何会出现如此一事多门之景象呢京师如此,地方难道也如此吗”
就是这句话!
薛国观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了一团精光!
皇帝问的,不是“该怎么办”,而是“为什么会这样”!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修路之问,后者则是国是之问了。
这才是他薛国观真正想要的登天之阶!而不是什么修路!
修几条破路能有多少功劳!哪里值得他堂堂都给事中劳心费神!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努力将腰杆挺得笔直,沉声说道。
“回陛下!地方之事,断不至此!”
“我朝地方,设有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分权。
“然自成化年后,多设巡抚、总督于其上,总揽一省大权,事权归一,令出一门,尚无此弊。”
“至于京中之事……”
他顿了顿,认真斟酌了一下用词,但最终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京中之事,多因事立职。”
“以街道修缮为例,国朝之初,本是都水司一司之责。后因其事不善,便加了虞衡司共管;再后来,又添了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巡城御史……皆可管之。”
“每增设一衙门,其效立竿见影。然则,日久年深,人情滋生,法度松弛,其效又乏善可陈。”
“便如京中捕盗之事,先是五城兵马司,后设京营巡捕营协管,最终又添了锦衣卫西司房。如今是白日归兵马司,夜间归巡捕营,又设锦衣卫,则不分日夜,皆能插手。”
朱由检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捕盗一事当初问田尔耕奸细一事的时候就说起过,却没料到背后居然如此荒唐。
他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感情这就是一个不断打补丁的系统,为了解决一个问题,就设立一个新部门,可旧的部门又不撤销。
久而久之,补丁迭着补丁,系统臃肿不堪,效率低下,互相掣肘。
人情侵夺制度,制度确立后,人情又再度侵夺,往复循环,自古皆然。
而且他猜,这人情的泛滥源头,估计就是大明的历代皇帝。
难怪京师的治安和环境,会败坏到如此地步。
朱由检看着眼前一脸苦楚纠结,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薛国观,心中已然了然。
他递上来的那份空洞奏疏,敢情只是个引子,目的全在今天这场召对上。
朱由检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
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是个完全超乎意外的难题——他之前没想过这么快去动京城的权力蛋糕。
但既然有个线头,薛国观也真愿意去做,那也无妨提前动动。
虽然他对这事根本没有预案,但这对领导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领导面对突然起来的难题,最通用的解法,永远只有一个。
朱由检微微一笑,朗声开口。
“修路的难题,朕已经听懂了。”
“甚至,薛爱卿未曾明说之言,朕也听懂了。”
“京师体系冗余若此,诸事荒弊,权责不明,此乃病灶所在!”
他踱步回到屏风之前,简单铺垫几句之后,目光又重新定格在薛国观的脸上。
“——那么,薛爱卿认为,此局当作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