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细节都在这些聪明人的脑子里,只是他们不屑于写在纸上罢了。
朝阳门,乃京师东面城门,往东再去就是通州,而通州则是连接着漕运。
修好这条路,既是对漕运做一点小提速,也是做给那些即将通过运河入京的东林党人看的。
某种意义上,修路这事,有一部分本质上是“政绩工程”,为的就是给东林们一点小小的“阉党震撼”。
而宣武门外,多是官员府邸;崇文门外,则是商贾云集之地。
将这两条路列为第二优先级,分别对应官、民两个群体,亦是应有之意。
(p.s下图就是要修的三条路,我用比例尺算过,大约7.2里,1296丈。)
“很好。”朱由检再问,“若以十月初一,十一月初一为限,这两个期限,工程大约能进展到何种程度”
薛国观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
“回陛下,此事……此事微臣尚不知晓,需得下去之后,仔细查档调卷,盘算之后,方能知晓。”
朱由检不置可否,再次追问:
“修路之中,若逢有中官、勋贵、外戚、巨商之家,侵占道路,阻碍施工,你,要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正撞在了薛国观的本行上。
他精神一振,朗声道:“陛下,此事易耳!按《大明会典》所载:‘凡侵占街巷道路而起盖房屋及为园圃者,杖六十,各令复旧。其穿墙而出秽污之物于街巷者,笞四十。’有法可依,臣自当依法办事!”
朱由检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薛国观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那股子依法办事的底气,瞬间就泄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补充道:“当然……国朝如今法度松弛,此等严法,恐不可突然施行。”
“臣之意,可先行文通告,晓谕全城。而后,再抓几个不长眼的典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余人等,则可酌情,令其出钱配赎即可。”
朱由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做此事,不必顾忌任何人。”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己那奇葩的岳父大人,语气幽幽地说道:
“哪怕是朕的至亲国戚,到时候犯了事,也自有朕为你担着。你,且放手去做便是。”
薛国观心中一热,连忙拱手称是。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完,皇帝的下一个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人手、劳役、工料、监察、反贪、巡视、保养……”
朱由检一连串地问了下去,问题一个比一个细,一个比一个刁钻。
薛国观一开始还能对答如流,但渐渐地,他心中那些早已成竹在胸的腹稿,便不够用了。
有些问题,他只能默默记下,冷汗,已经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
这一番连珠炮般的问答下来,薛国观那颗因为写出“十策”而无比乐观的心,早已是烟消云散。
他被问得头脑发昏,只觉得眼前这位年少的君王,仿佛不是一个养在深宫中的皇帝,而是一个在地方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吏!
终于,朱由检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如你前面所说,人手可用劳役,暂且不计。然则,工匠之薪酬,石板之用料,这两项,约莫需要多少银两”
薛国观轻轻地松了口气。
这个问题,恰好就在他的准备范畴之中。
他恭敬地回答:“回陛下,此事尚需工部仔细核算。但臣以过往修路之费估算,朝阳门、宣武门、崇文门三条大街,共计一千三百余丈,若要尽数铺上石板,用银,恐在三十万两到四十万两之间。”
哟!还挺贵!
朱由检的眉毛,轻轻一扬。
不过,这个数字虽然巨大,但却也符合他的认知和基本逻辑。
毕竟若是京城的石板路当真便宜,也不会两百多年来,都未曾好好铺过了。
他看着薛国观,缓缓问道:“这笔钱,你打算如何解决”
薛国观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道:“不知……内帑之中……”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坦诚的笑容。
“薛爱卿乃是朕倚重之人,朕也就不必瞒你。发完登极赏银之后,内帑之中,尚余一百三十万两。”
薛国观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一百三十万两!足够了!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朱由检便抬起手,轻轻打断了他。
“但是,这笔钱,朕不能给。”
薛国观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但他也没有感到太过意外,毕竟,明朝皇帝向来将内帑视作禁脔,贴补九边军饷都无比肉疼,更何况用来修路。
他正要开口,说出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备用方案。
却见朱由检摇了摇头,继续开口说道:
“这不是朕吝啬。”
“朕富有四海,天下之财富,莫不为朕所有。朕又怎会吝啬这区区四十万两银子呢”
——此乃朱由检之谎言。
他认真地看着薛国观,神情诚恳,话锋却是一转。
“此事,其实与方才所论之政弊,如出一辙,可称之为‘财弊’。”
“内帑本为支付在京官员俸禄而设,历经百年变迁,如今却只发武官俸禄,又兼着给各处边军发赏,早已是一笔混沌烂账。”
“至于外廷,常盈库、太仓库、节慎库、光禄寺库……各库之间拆解挪用,皆为填补边事漏洞,其中之权责不明,舞弊丛生,又不知凡几了。”
薛国观听得悚然一惊。
他何等敏锐,几乎是瞬间,就从皇帝这几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语中,嗅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味道。
——这新君,竟还想整顿财政!
朱由检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只是浅尝辄止,点到即收。
“况且,这京中修路,终究不比辽东边事,其所惠者,不过京师一地之民。”
“若拿南方各地上贡而来的金银,去填这个窟窿,终究说起来不甚好听。”
“是故,此钱,朕非不愿拿,实乃不能拿也。”
“……不知爱卿,可还有别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