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思来想去,或许也不怪你,根本上还是朕用错了人,或许……是该换个思路了。”
朱由检幽幽一叹,继续开口。
“锦衣卫,这三个字,在太祖朝时何其威风!帝皇亲军,飞鱼龙服,巡查缉捕,权倾朝野。”
“然,这麽多年下来,锦衣卫在民间,又究竟是何等声望呢?”
田尔耕嘴唇发乾,艰难地开口:“回陛下……早已……声名狼藉,百姓闻之色变,视我等为……为国之恶犬,避之唯恐不及。”
“是了。”朱由检点点头,“就是如此。可锦衣卫的名声差了,朕的名声,就会好吗?”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负手而立,望着山下的紫禁城。
“天下无不视厂卫为皇帝鹰犬,缇骑所至,鸡犬不宁。”
“说起来,人人骂的是魏忠贤,骂的是阉党酷烈。然而,天下人心如明镜,他们真的只是在骂魏忠贤吗?”
“恐怕……是皇帝不敢骂,只能换了个人来骂罢了!”
这番话,更是令田尔耕惶恐不堪。
主辱臣死,关键是……主上的屈辱还是臣子带来的,这就更加可怕了。
“臣……臣让陛下失望了。”然而田尔耕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还是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告罪。
“这种印象,非一日之寒,乃是数十年积攒,不是一时可改,但却又不能不改。”
朱由检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田尔耕,你的祖父,是故兵部尚书田乐,扫除青永,威震西北,史书之上,必有其名。”
“朕且问你,你田尔耕,能够和你祖父一样,也堂堂正正地,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吗?”
“你能令『锦衣卫』这三个字,一扫百年污名,重现太祖荣光吗?”
“你能令天下百姓,一听锦衣卫到场,便知皇权莅临,妖魅一扫而空,而非抱头鼠窜,如见蛇蝎吗?”
朱由检的一问迭过一问,语气逐渐高昂,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田尔耕心神激荡。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具力量。
“朕能相信你吗,故兵部尚书之孙,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
这一刻,田尔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恐惧丶羞愧丶激动丶以及一种被帝王寄予厚望的巨大荣誉感,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陛下!”他抬起头,眼中竟已泛起泪光,“陛下以臣祖父激励,臣……臣又非朽木,岂能无动于衷!”
“臣田尔耕在此立誓,此生必为陛下重塑锦衣,澄清寰宇!若不能让锦衣卫三字重焕光彩,臣愿提头来见!”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点头。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朕,会一直看着你。”
他一招手,高时明会意,将另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册子递了过去。
田尔耕接过,匆匆扫视,只见上面所说正是河南真阳县之事。
“陛下,可是要臣……出京缉拿此等国之蛀虫,明正典刑?”
“不错。”朱由检的语气恢复了平静,“朕登基以来,你也知朕的脾性。”
“前尘往事,今后皆不必再提,朕只看你能否做事,能否……做好事。”
“而这一件,就是你要做的……第一件好事!”
他轻轻一点册子道,又对高时明说道:“你与田尔耕一起,将驾贴安排明白,再点选清白旗尉,速速出京,务必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
“臣,遵命。”高时明点头领旨。
朱由检走下台阶,亲手将田尔耕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朕相信你能将这事做好。不要令朕失望,可以吗?”
田尔耕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他斩钉截铁地答道:“陛下,臣,万死不辞!”
“哈哈哈,好!”朱由检朗声一笑,“那朕就拭目以待了。走吧,陪朕走走,难得上来一次,莫要错过了这大好风光。”
……
两刻钟后,永定门负责发报的那一队司礼监太监和匠户,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万岁山顶上。
“奴婢(草民)参见陛下!”
“都做得很好。”朱由检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笑意,对高时明道:“帮忙编撰册子的司礼监诸人,每人赏银十两。参与此次试验的,每人赏银二两。”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跪下谢恩,山呼万岁。
待众人退下后,朱由检才转头对田尔耕说:“这,便是朕要交给你的第二件事了。”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那套“光学电报”设备。
“如今,你心中可有眉目了?”
田尔耕此刻心气正盛,闻言立刻躬身道:“臣虽鲁钝,但方才演练之后,已有所思。”
“大明幅员辽阔,通信不便。”
“以辽东为例,自山海关至京师,近六百里,自关口至锦州,亦有四百里。”
“如此三百里之遥,纵使用急脚铺三百里加急,也需三丶四日才能传回军情。”
“臣观此法,若能沿途铺设高台,日夜传递,或许……一日之内,便可尽知千里之外的军情!”
“不错。”朱由检赞许地点点头,“具体时效,还需试验。你如今可有推行此事的草案?”
“臣心中已有腹稿,在陛
“其一,在定路线之优先。臣以为,当以辽东边防为第一,宣府丶大同丶延绥等九边各镇为第二,京师至南直隶为第三,其馀再做计较。”
“其二,在选拔专职人员。当于军中或匠户中,选拔眼力优良丶熟识文字丶心思敏捷之人,加以专门训练。”
“其三,便是沿途修筑高台。高台之间需视野开阔,互为接应。具体间隔几何,还需实地勘测试验,方能定夺。”
朱由检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看过薛国观那封京师修路的奏疏了?”
田尔耕老脸一红,恭维道:“臣看过之后,才知自己那份谍报方案写得何等粗陋。陛下所创的公文新法,条理清晰,一目了然,确实可称经世之法。”
朱由检对这低级的马屁毫无反应,他沉吟片刻,说道:“你的思路大体是对的。朕再给你几个方向,你一并纳入考量。”
田尔耕神色一肃,立刻躬身作倾听状。
“其一,是持续改进。”
“如今的法子,只是草创,绝非最好。”
“无论是信号的设计,千里镜的升级,还是传递的手法,都可改进。”
“文人或许有更精妙的编码之法,工匠或许有更精良的制造之术,乃至铺兵,在日夜操持之中,或许也有奇思妙想。”
“朕准备了一千两白银,专为此法优化所用。任何人,无论官民,提出改进意见,一经采纳,皆有重赏。”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不要做万事不易的蠢事。要记住,法与时移,事与世变,唯有不断改进,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明白吗?”
“臣,谨遵圣诲!”
“其二,则是保密。”朱由检继续道,“此法虽快,然保密全系于那份编码册。”
“后金在我朝间谍猖獗,过往塘报往来,他人不知哪份作用,是故不常下手。”
“如今若用此法,只需收买几名铺兵,便可尽窥我朝机密。你要想办法,加以防范。”
“臣明白。”
“其实,防不住也无妨。”朱由检话锋一转,“待试验之后,你写一份清晰的方案上来,与内阁丶司礼监一同议一议,何等信息可用此法传递,何种信息,则必须以传统方式递送,分级处之即可。”
“更重要的是……”朱由检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仿佛带着一丝血腥之气,“你要去找孙承宗,好好议一议。”
田尔耕一愣,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朱由检的笑容更深了。
“兵者,诡道也。烽火可为信,亦可为疑。善用之,则千里之外,可决胜负。”
“若有朝一日,那奴酋对我们的『烽火讯报』深信不疑……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利用这个,给他来一次大的?”
田尔耕恍然大悟,脸上浮现谄媚笑容。
“陛下……深谋远虑,臣……钦佩无地!”
“哈哈哈!”朱由检大笑,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朕等着你与你祖父齐名的那一天!”
他转身,意气风发地一挥手。
“走罢,下山!”
一行人呼啦啦地跟着皇帝,向山下走去。
走到半山腰,朱由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高时明不解,跟上前去,低声问道:“陛下?”
朱由检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小径旁的一棵老槐树。
那棵树长得有些奇特,主干扭曲,枝丫斜出,姿态并不甚好看。
片刻之后,他忽然一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棵树,长得歪七扭八,不甚好看。”
“回头叫人……砍了吧。”
——
(欧洲保留至今的发报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