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虞衡司里的人说过,整个修路工程估摸着也就四十万两上下,应该不至于大动干戈,兴许捐一两个月的柴薪银就差不多了。”
“但愿吧,”一人长叹一声,“这穷巴巴日子苦了数年了,我可本打算今年接妻儿来京的,希望别又耽搁了。”
“那你乾脆求个外任嘛,三年外任,囊中千金何难!”有人嬉笑道。
那人立刻回敬了一个白眼:“你才外任!全家都外任!”
外任虽肥,却也意味着远离了权力中枢,前途黯淡,在京官眼中,这几乎是一种诅咒。
……
那群青袍官儿吃完早饭,乱哄哄地便散去了。
齐心孝又磨蹭了片刻,直到看见角落里的吴孔嘉也结帐离去,他才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刚拐过一个街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
“君求兄,这麽巧!”
齐心孝回头一看,正是同在翰林院的倪元璐。
“玉汝兄!”齐心孝脸上露出笑意,与他并肩而行。
“今日下午日讲,玉汝兄准备的是哪一篇?”齐心孝问道。
倪元璐嘿嘿一笑,显得有些得意:“杨学士点了我,讲《大学》。”
他压低声音:“为了这篇稿子,我可是花了数天,反覆斟酌,务求精妙又通俗!”
齐心孝闻言,眼中满是羡慕。
《大学》不过千馀来字,却字字珠玑。
其中“修身丶齐家丶治国丶平天下”之道,更可谓是儒家教育的入门之作,能为君主讲这一篇,意义非凡。
“还是玉汝兄厉害。”齐心孝由衷地赞道。
倪元璐摆摆手,谦虚道:“还好还好。”
齐心孝微微笑了笑,矜持道:“我讲的是《论语·为政篇》。”
倪元璐一听,顿时翻了个白眼:“《为政篇》让你讲了,你还说我厉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篇的分量,可不比我的《大学》轻!”
齐心孝哈哈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可惜啊,圣主在前,幼玄却错过这个机会了。”
倪元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无妨,幼玄兄的丁忧之期早已过了,只是朝中阉逆猖狂,才不得回朝。”
“我昨日问过杨学士,起复的名单里已经有他了,只是福建路远,等他回到京师,恐怕已是明岁开春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翰林院,各自回到座位。
过不了片刻,院中官员渐渐到齐。
侍读学士王祚远敲了敲桌上的钟罄,院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起身肃立。
王祚远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卯。
“朱继祚。”
“在。”
“倪元璐。”
“在。”
“孙之獬。”
“在。”
……
点卯完毕,王祚远环视众人:“今日下午日讲,名单上的各位,务必要将朝仪认认真真再过一遍。”
他声音略微变大,严厉说道:“切切不要去学黄幼玄,到时候若是君前失仪,杨学士也要受尔等牵连!”
“我等知道了!”众人纷纷拱手。
王祚远点点头,坐了下来,众人也随之落座。
翰林院内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翻阅书卷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王祚远眉头一皱。
众人也纷纷好奇地抬起头。
喧闹声越来越大,王祚远咳嗽一声,对坐在门边的倪元璐道:“玉汝,你出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哗?”
倪元璐领命而出,过了片刻,便脚步匆匆地跑了回来。
“学士!承天门那边,出来了一队宦官,又在那份『经世榜』旁边,贴了新的榜文!”
王祚远一听,顿时了然,抚须道:“想来又是有经世公文出了,就是不知,此番又是谁入了陛下青眼。”
他顿了顿,说道:“尔等莫要都挤出去看,上回贴榜,一群人争先观看。礼科的吴给事中可是专门上疏弹劾了各部堂官,说我等管束不力,致使官箴不整。”
他目光一扫,点了几个名字:“倪元璐丶齐心孝丶傅冠,你们三人书法最好,搬上桌案纸笔,去将榜文抄录一份回来便是。”
三人领命,抬着桌案来到承天门前。
只见这里虽然不如上次人多,却也堆了七八条桌案,远处还有不少人正抬着桌案过来。
三人赶紧把桌案放下,占定一块地方,这才一起站到前面查看。
却见并非由经世公文新出,而是在经世公文榜旁,又开了一张小榜,其上用朱砂写着几个大字:
【京师新政治事徵集】
其下是数行小字说明:
“国朝至今,部务丶京务丶卫务层层交迭,权责不清,以致事冗官怠。”
“今行新政,当以顺天府总揽全局,重新厘定权责。”
“兹开列新政诸事,凡有能上疏条陈丶剖析分明者,即可自领一事,入顺天府,全权推行。”
“所领之事若成,据其难易,加红一至五道不等。”
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
“顺天府新铸关防已发,所有新政事宜,奏疏一律直送宫中,由司礼监与内阁并行督办。”
再往下,便是开列的十馀项新政事务:
京师饥民安置丶京师赌博清查丶京师盗贼打击丶京师九门商税清汰丶京师吏员刑案整顿……
其中,最低的,如九门商税清汰一事,标着“加红一道”。
而最高的,则是京师盗贼打击一事,却标着“加红五道”!
三人都是才思敏捷之辈,互相看了一眼,简单分派了任务,便凝神默记。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将榜文尽数记下。
他们回到桌案前,挥笔疾书,片刻之间,就将榜文分毫不差地复制了下来。
等他们放下笔,才发现周围早已是人声鼎沸,议论之声如同开了锅一般。
三人张了张嘴,发现不大声喊叫,对方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
他们对视一眼,果断抬起桌案就走,远离了这片喧嚣之地。
走出百步开外,三人才停下脚步。
傅冠看着抄录下来的榜文,沉吟片刻,首先开口:“这『加红』,究竟是何意?”
倪元璐和齐心孝顿时都看了过来,一脸匪夷所思。
倪元璐道:“那日朝会你莫非不在吗?李阁老因直谏而加红一道,此事你应知晓。”
齐心孝补充道:“户部的郭尚书,听闻在武英殿召对时,也得了一道。”
傅冠摇了摇头,笑道:“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这『加红』,究竟代表着什麽?”
两人顿时沉默了。
是啊,皇帝登基以来,只加过两次红,却从未明言这“红”到底是什麽。
是升官?是加俸?还是算年资?
谁也说不清楚。
而这一次,却是明明白白地将各项事务与加红数量挂上了钩。
倪元璐沉吟道:“莫不是与『加绿』相对?张阁老被夺出身之前,不就被加了十道绿吗?”
傅冠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短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此物,不涉俸禄,不涉年资,看似只是圣心眷顾的虚名。”
“然则,却又不明言。我倒觉得,这有些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他转头望了一眼承天门方向,叹了口气:“那些在各部司里熬资历的治事官儿们,这下,恐怕都要疯了。”
倪元璐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可不是吗?他们不比我等风宪翰林,平日沉沦部事,升迁全靠堂官一句话。如今有了这直达天听的机会,岂有不疯之理?”
他话音一顿,笑道:“不过,这与我等无关。我们还是好生准备,以经义辅佐君王,启迪圣心,这才是你我身为翰林的本分。”
傅冠也不争辩,只是笑着点点头道:“玉汝兄说的是,翰林清贵,正在于此。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才是正道。”
齐心孝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最终只是沉默着,默默地抬起桌案的一角。
三人不再言语,抬着桌案,一起向翰林院走去。
又一阵大风刮过,将三人的袍服吹得鼓胀。
倪元璐裹紧了袍内温暖的细棉夹袄,傅冠的银作手炉散发着融融暖意。
而齐心孝,这才发现胸口的手炉,不知何时,已然冰冷一片了。
一样的青袍,不同的里子。
一样的翰林路,不同的岔路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