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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中,所有人都会关心自己是否可以活下去,他自己亦是。
尤其在大内中,身为一个没有娘的公子时。
母亲离开时,他记得自己还没换完牙。
当时,他忘记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中毒而死,还是单纯被那些蛇咬的。当破开门,他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冲进里面时,母亲已躺在那儿奄奄一息了。
他冲过去,趴在床边,一直哭。
母亲嘴角带血,他看在眼里,不由得要发疯。
为什么……
他整日谨小慎微,从不给自己和母亲添麻烦,他不奢求众人的仰慕,不奢求父亲的疼爱,更不奢求更多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只求活着,只求不再得宠的母亲与自己的命可以保住就好!
他只要活着就行……
可如今……为什么……
“我的孩子……孩子……母亲告诉你些话……”
许是大限将至,母亲拉过他的手,和他轻轻言语。
但说出来的话,和以往都不同。
“你要记得……你要活着,你得活着……”
母亲快离开了,他是知道的。他不敢相信,但他仍逼自己仔细听着。
“这宫里面,不是你不去害别人别人就会友善待你的……你要记住,不要信任何人,不要对任何人报以善意……你要存活,就得心狠……记住,你不害别人,别人就会来害你……”
细碎的话,伴着泪光,有很多,他后来已记不太清楚,只是他记得——“要存活,就得心狠”。
所以从此他隐藏锋芒,从不心软。
他挣权,夺嫡,为了自己,也为了给母亲申冤,他用尽全力,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了他那么多年想都不敢想的王位。
王权之下,万人景仰,他做了整个齐国最大的王。
处在无人之巅,有时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有时却觉得,可能还不够。
……
做公子时,他身边的兄弟有不少是因妻妾在身边,自己却平衡不好各方势力从而垮台的。
他从前不想娶妻不想纳妾,只怕被陷害。但是做王之后,却由不得他不同意了。
费尽心思做王的代价,就是要治理好万民,保证自己的王位不会在九州的炮火纷飞中顷刻化为乌有。
平衡前朝,治理内廷,不可疏忽。
这是一个王起码该做的。
他亦如是。
所以为了前朝稳固,为了国家暂且稳定,他第一个娶的,便是吴国公主。
他不知道那个公主是谁,素未谋面,当吴王遣使来时,他只觉得,一个母国远在万里之外姑娘,顶着那样一个不算大但人尽皆知的“王命”头衔,他娶过来,也总是有利用价值。
所以他答应了。
那年,她过来的时候,十六岁,而他自己二十岁。
及笄不久的姑娘,弱冠的公子,若不看二人的身份,只看年龄,相貌,性情,才气,礼节……恐九州内无一人见过而不言一句“当真般配”。
他们若是普通人家的小姐与公子,只怕在一起后必定是俊郎美妾,羡煞旁人。
只是错了,他们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都错了。
他是个人,他有时候也会想,自己从前那么多年,都是块冷了心思的木头——可他更会觉得,木头便木头吧,总比死了的强。
为君者,要为每日的百姓忧虑,要为前朝的大臣提出的意见费神,而为了这些,就不得不防范一切与此相悖或有可能与之为害的因素。
而那因素中,大抵与外有关的,就是和亲却充作间谍的女子。
他那么聪明,他见过自己的父亲理政,也见过大内他国的妃子,他知道这个。
自然,她自小被充作公子教养,见过的前朝风云,通晓的王族是非亦不少,她也不是不知道。
所以当她见到他将堆积如山的文书扔到她殿里来时,她就知道,这不仅仅是他给她自己找的活,更多的是他不想让她闲下来,也是在提醒她,做好本分,守好一个妾室的德行,不要做不该做的,大家彼此便相安无事。
他作为国主,对她起疑,这在她意料之中。
不过也无伤大雅,自己心胸坦**,又不做见不得人的事,也无需害怕。
只是,她这样想,但他不敢这样信。
他防备着她,终于知道她身边人意图不轨时,他全然不惊。
君主身边的能人不少,所以他很能查明白,他知道她对此并不知情,他也知道了她的身世,知道了她颠沛流离,临深履薄的那些年,一如自己。
那么小心,可怜。
但,他不会怜悯她。
就如同他从来不怜悯自己,不觉得自己从小有何难处,从都不明白人与人间的温情,每日只为活着,一样。
他每次将情报换成假的,只利用她身边的人,却不告诉她,为万无一失不生枝节,更不肯与她**,不肯共谋。
他觉得,他还是不能相信任何人。
所以,当东窗事发,时机却不对,他还不能将有功之臣斩草除根时,他不得不舍去她的命,去遮掩那桩大败丑闻……那时,他便舍了她。
几年的时光,她大约是在他心里种下了什么柔和的东西。但不多,甚至说很少,少到他只有一瞬间的犹豫。
把毒酒端给一个母国无能的可怜女子,一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女子,让其为自己的利益含冤而死,不难。
只是,在送酒前,他却突然后悔了。
她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在殿中,他却暗暗思索起来。
为了前朝暂且稳定,牺牲这样一个毫不知情的人,让其背上这样一个永世洗不掉的罪名,那与当年……
与当年自己母亲的事情有什么区别?
当年,先齐王为了不得罪有权势那位贵夫人的娘家,生生将母亲的死归结成意外,归结成一个无宠妃子香消玉殒,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办……
若他自己这样做,与当年戕害母亲的人,与包庇罪犯的那人又有什么分别?
……
那块木头,最后一刻,终得还是有了恻隐之心,把毒酒换了。
但,他只是把酒中的东西换成了可解的毒,依然照旧让她去死,只想在她死后……若有机会,再做道理吧。
母亲说过的,不能信任何人,不可以心软。
纵他有所动容,却不曾改变想法,因她对他而言,实是太微不足道了。
无疑地,她只是一介女流,更为一无依无靠的深宫妇人,她没得选。
她将酒一饮而尽,合上眼,在他目之所及处,没了气息。
他却镇定自若,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做。
但出意外了。
他让下人去救她,喂她服解药,但却晚了。
有人已将其带走,让他再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