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云,风澜城,庭角落叶无人扫。
殿中氛围又与前几日迥异。自从做了那个噩梦,高河整个人便变得痴痴呆呆,两眼无神,仿佛丢了魂魄。几日不曾进水米,神色惨白,十八不到的年纪脸上竟露出离世的光彩来。
年轻的聊云城主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噩噩浑浑,有时从**滚滚下去,像是被痛醒了,就用手和牙齿往前艰难缓慢地爬去。次数多了,才发现他口中一直念的是“快拔剑,是邦山人来了”。
可他到底是想拔出哪把剑?
这可真是急坏了人!
一干陪臣往日里趾高气昂,此时一个个都愁得团团转,哭爹喊娘。
若城主傻了的消息传出去,就算是风言风语,也必会在聊云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是震动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更不妙是,万一苏总管知晓了,非得要了他们的脑袋!
天下人都知道,聊云城只有一位城主,年轻气盛,身后未来得及留下血脉。
聊云有六司,之一的云护府有两位总管,一正一副。赫连总管是先城主托孤重臣,可惜近年来年老体弱,渐渐力不从心。云护府四卫大事小事,渐渐都移到了苏总管肩头。
苏肃早就有言在先,若是城主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他们这些从世家子弟中遴选出的陪臣都难逃其咎。
陪臣,陪学,陪玩,陪死。
这几日风澜城大门紧闭,严加防备,连一个婢子都不敢放出。
天河殿连负守卫之责的剑卫都不得进入,只能在门口守着,一日三餐都由专人送入。
云护府两日之内连派来三人,嘴上说为的是三月后周流山颜皇祭奠之事,可谁知道他心中是在怀疑什么?
最后一个来的是审慎司的人,扬言若是不见到城主,他绝不离开。
“纸包不住火,若是这两日内城主还不清醒,黑白狐肯定会察觉,到时候天都要塌了!”
“你看看城主这个样子,还能撑得到明天吗?”
“看来明日就是你我的死期啊。我想回家去……”
“谁都不许走!城主没醒来之前,谁敢走出这大殿一步,便是我的仇人!”
“死又怎样,我父兄十三年前都死在天子门。我家中除了我没有男子,只盼苏总管网开一面,不要连累到我的母亲和姊妹。”
“诸位,若是他一死,谁来当这个聊云城主,聊云城怎么办,你们想过没有?”
“唉,没想到你我到头来竟都成了聊云的罪人!”
众陪臣年纪与高河相仿,最大的都不过二十。他们入风澜城本是想为日后谋一个好名声、好前途,没想到一朝天黑落到今日这种局面。
“人生,须行乐!”
此时谁都没了念头,脸上灰暗一片,拿起酒壶便往脸上浇去。高河爱酒,常常在这天河殿中设宴狂饮,通宵达旦。是以天河殿中墙角便垒着不少好酒,这几日全被这些落寞陪臣喝了个精光。若是高河醒来,见到这些“醉人”淋漓泼洒的场面,必定是欣喜万分。
借着酒兴,一干陪臣又争又论,转眼便是两个时辰,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
“喝完这酒,咱们便带着城主一块去云护府自首吧!”
他们已经从门口的剑卫得到消息,天色一暗,剑卫总使便会亲自带着人闯入。到时候就算他们再想遮掩,也遮掩不了了,不如早些缴械投降。
就在此时,紧闭的殿门外突然发出一阵喑哑的响声,被推开一条缝。众人只当是剑卫提前到来,皆是大吃一惊,急忙转头看去。只见那来人身材矮小,五短身材,没穿着金袍,并非剑卫而是消失多时的张忙儿。城主昏迷后不久,这张忙儿便离开了风澜城,众人只当他没义气自顾逃了,没想到这时他会去而复返。
张忙儿兴冲冲地跑进来,大叫道:
“城主,有消息啦!”
他跑得太快,说着便在玉阶前扑了一个跟头,惹来一阵发笑。
陪臣讥笑道:“张忙儿,在这天河殿上,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们快让开,我有要事禀报城主。”
“要事,你想求城主开恩,饶了你张家吗?”
“你们难道都没听见,城主这几日嘴里喊的什么?他在找一个人!”张忙儿顾不得额头的伤,大叫道,“城外金水河,有人泼沙为兵,摆下一个阵法,重现十三年前聊云守卫的情景。快快把城主扶起!”
这几日陪臣都在天河殿中侍奉,寸步不离,城中发生了何事全没人知晓。
这时听张忙儿说起,都是惊疑两问。
说起聊云守卫之战,但凡是个聊云人都不会陌生。当时南方联军在邦山城主的带领下绕过长佑关,乘小船从东面大海登陆,突破绝壁,千里奔驰。聊云人猝不及防,千里腹地被南方联军贯穿。小的城镇、部落望风而降,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聊云城。六万铁甲兵临城下,亡城不过翻掌。
此时正值六月飞炎,忽天降下一场冰封大雪,硬生生将南方联军的步伐拖住。南方联军纵然马不停蹄,仍比预计晚到了三天。聊云军民十倍少于敌军,可得此大雪如得兵十万,顽守了十天。南方联军士气大跌,云江长佑巡野军赶到,内外夹击,将南方联军杀得片甲不留,鱼虾似的跳入云江。
聊云人的死敌南方霸主,此次联军主帅邦山城主也斩旗自尽。南北方迎来了新的一段和平。
有人问到:“这人摆阵便摆阵,和城主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张忙儿推开众人:“十三年后,这人拱手求战,阵法中并无大雪,他是想说本来赢的人是邦山人!”
一语惊醒,终于有人听懂,讶然叫道:“你是说,这在金水河谷摆阵的是个邦山人?城主梦中一直念的那人?”
张忙儿不再解释,跪倒在帘幕前,昂声道:
“城主,邦山人来了!可以拔剑了!”
许久那**都没有反应,张忙儿爬到床边,抬头就被高河僵尸般的脸色吓了一跳。
他心中直跳,原来城主已经死了?
“你看城主这个样子,哪里还听得到?”有人叹了口气,“我看你是白折腾了。”
“走吧,趁天黑,咱们快去云护府见苏总管。”
“城主……难道真是我想错了吗?”
张忙儿脸上满是不可思议,那些陪臣一个个从他身上踩过去。
就在他也要放弃之时,突听身后一个声音道:
“邦山人来了?他们走哪儿,快带我去找!”
众陪臣只当听错了耳朵,齐齐回头看去,只见高河突然一阵清醒,从榻上坐了起来,口中连声叫道:
“在哪里?那人在哪里,快带我去找他。本城主要砍掉他的脑袋!”
众人惊喜之余,却又被吓了一跳,城主睡了几天,难道连脑子都睡坏掉了,一睁眼就要砍人的脑袋?
他要砍的人是谁?心中更是惶恐不安。
“邦山人!邦山人!”
张忙儿扑到床边,高河已再次倒了下去。虽仍是昏迷,脸上却又有了人气。
直到半个时辰后,高河复才再次醒来,喝了太医开的安神汤,状态也稳定了许多。众陪臣见事有转机,不由得面露喜意。看着张小忙心情复杂,皆暗想道,他那一句难道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城主这傻得突然,好的也古怪。城中必有妖孽!
高河披衣起身,声音也恢复了气力,问道:“方才是谁,上前说话。”
张忙儿大喜,急凑上去把这两日在城中的见闻与高河说了。他并没亲眼见到那邦山人和他的阵图,但说得煞有介事,仿佛身临当场一般。他口才甚好,短短几句话正中要点,把那人那阵夸得神乎其神,说得高河心动不已。
“张小忙,那人可还在?”
“禀城主,属下刚刚从城外回来,清流、墨城两道的好手把金水河谷都快踏平了。”张小忙眉飞色舞地道,“可猜怎的,就是没人破得了那邦山人的怪阵。”
“好,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找他。本城主倒要看看这邦山人的阵法有多了不起!”高河谈笑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洋洋神采。
在场除张小忙之外,那些陪臣在一旁皆是唯唯诺诺。
他们心中虽有狐疑,但见高河兴致高昂,似要杀人,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可城主离开风澜城毕竟是件大事,出事非同小可。
一人蹙着眉头方要张口,便被高河的冷眼狠狠地呛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