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到底还是来了,猎卫府的上头涌出一轮白光。
有人情愿,有人不情愿。
耀眼的金线从云层间挣出,有人用丹笔悄悄勾勒出一抹醉酒朝霞。
红的白,绿的金,斑斓烂漫。
喻红林独自一人将日出从头到尾看下,那样瑰丽的景色填补了他难忍的睡意。
一座城池的旭日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聊云人崇敬云之神,对日之神的情感复杂而多变。
于是伟大热烈的万物之源,在聊云只能屈居二三流的尴尬地位,甚至是近乎邪恶的象征。
天下共奉之主,独被聊云人所摒弃。
在聊云人心目中,这美丽的世界,不该由这样暴力粗鲁的力量统治,在其上应该有一种更为温柔,更具怜悯的关怀。
哪怕这种关怀在那种力量面前,根本是微不足道,根本是不值一提。
抬起头来,这是同样的一片天,但他们选择去看江南人忽略的东西。
他们甘冒着被江南人视为异类,百年来战火不断的危险,也不再低下头颅,不再用谎言去蒙蔽自己的心灵。
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那种藏在苍穹深处的动人光芒。
不单单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在这残缺而短暂的蜉蝣一生里,有值得去用性命相信的东西。
铸造这个世界的那种磅礴伟岸的力量,制裁而主宰,天地间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抵抗。
所有现在皆是过往,所有过往皆是未来缩影。
这种力量造就了这个世界,但有一日也会同样将这个世界毁灭。越是强大的力量,这样的动**便越是剧烈和威猛。
而所有的所有,曾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一切,都是这造就和毁灭的须臾一瞬。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强大,如此的霸道。
他不问任何的意愿,便就造就任何。不顾任何的反对,便毁灭任何。
他将任何的任何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将任何的任何都贬低为斑驳的沙子。
任何都没有价值,任何都是虚无,因为那种力量并没有赋予。
他舍不得啊!
他是这样的无情,也是这样的冷酷。
可他算是什么东西?可他算是什么玩意!
他凭什么叫众生伏地乞怜,他凭什么叫万物颤抖战栗?他是这世上最大的暴君,也是最大的恶魔!
他戴着一张狡猾的面具,拿着一把卑鄙的扇子。
他竟要用他无限的光和热,要将大地烧为铁板!
他竟要用他日夜的诡计与阴谋,让万物躲藏不及,直至被焚为蒸汽。
这样的神明,就算他再炽热,他再光明,可教聊云人该如何信奉?
那充其量只是主人给猎狗的一点儿赏赐。
每到晚上,夜幕降临,他便会收回他的光和热,让这冷漠地大地再次变为冰冷的尸床。
这不是生命的恩赐,而是一种漫长的惩罚。
万物在此螺旋之梯上跌宕徘徊,左右难安,终于摔得粉身碎骨。
终有人要起来反抗,终有人要发出他的声音。
我不愿!
我,不,愿!去听,去看,去从!
你的,奴和仆!
你的,杀与怒!
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缺少,不会缺少这种声音。
只要有所不公,有所不义,反抗便会出现,挣扎便会产生。
而只要这种力量存在一日,这个世界还没有被毁灭,那么这种不公、不义便也永不消灭。
聊云人反抗,聊云人挣扎,他们选择去对抗这种力量,哪怕只是当一个微不足道的象征。哪怕他们早已经明白以他们弱小的身躯,根本不能抵抗那种强大的力量稍稍一搓。他们会被烈火焚成灰烬,他们会在冰天雪地被埋葬。
可他们仍旧选择相信,相信云之神。
聊云人相信那种关怀生命的怜悯的力量。
哪怕天空再炽热,声音再微笑,却依旧存在。
居于辉煌之下,不愿再被愚弄,直至天空明净。
聊云人是叛逆的子孙,他们反抗这种伟大,他们信奉另一种伟大。
他们相信,他们是云神的子孙,而他们的神灵正为他们忍受千万年的炙热。
在日之神这尊巨人面前,云之神弱小而无助,痛苦而慈良。
云神不灭,千载如鉴。
喻红林和他难解的思绪都被这初生之露融化了。
他站在屋顶上,身后不远处是绣着鹰扬的旗子在空中高高飞扬。
陈冲爬上屋顶道:“喻哥,原来你一个人跑这儿啦,我说怎么没看见你人影。”
“上来吹吹风,这儿视线不错。有什么事?”
“屋子里那人怎么办?”
喻红林伸了伸懒腰道:“还能怎么办,按规矩办,放了呗。”
“放了?”陈冲急道,“总使,你可不能就这样放了他。别忘了,他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咱们现在扣着他,反而是在保他的命!”
“可别人自己没这样想啊,也许还在骂咱们弄权耍奸呢。”喻红林忧愁地摇了摇头,“阿冲,咱们已经关了他十二个时辰,他又没犯什么事,再押下去出去也不好说。”
“可总使,他身上藏着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还是顺水推舟吧,他难不成还能在猎卫府藏一辈子?咱们养不起!”
喻红林吩咐了几句就打算去吃点东西。方才从屋顶上跳下来,门口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开口便大叫道:
“喻哥,不好啦!大事不妙啦!”
“什么事,又慌慌张张的?”喻红林见怪不怪,对身前那胖子道,“叫你去骁卫偷米,偷到了没?”
自从当日在城门口分手,这胖子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就溜了。
喻红林当时还觉得奇怪,后来才想明白过来,这胖子是不忍告诉他长门留的死讯,不好和他交待。
真是一点儿都不仗义!
喻红林起初还对他有气,这几日也渐渐消了。
这件事他怪不了任何人。
胖子喘着气,捏着肉饼一样的拳头:“喻哥,人家可是一本正经呢!这回是真出事啦!”
陈冲认出来人,问道:“白下旗,你静一静。这出了事你不去找漠总使,来猎卫府做什么?”
白迟道:“陈副使,那事是我们骁卫府的,可麻烦是冲着你们来啊。”
“哦?说来听听。”喻红林还是有点儿不相信,他被这一惊一乍的胖子骗得太多了。
“卓青云带着武馆的人把咱们骁卫府给堵啦,杀气腾腾一直叫嚣着要我们交人呢。”白迟顾不得喘气,接着道,“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们知道人其实是被猎卫抓了,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呢。”
“交人,什么人?卓府的什么人被抓啦?是谁抓的,真是妙!”喻红林幸灾乐祸地道,“阿冲,我说什么来着,瞧不惯我们的人来啦。”
白迟只当喻红林仍旧没听懂他的意思,连忙道:“喻哥,他们要的这个人,是他们的一个教头!叫什么北村井……”
“是北城敬。”陈冲纠正,又对喻红林道,“总使,我现在就去把他放了。”
“且慢。”
“总使?”
喻红林轻笑了声,抬眉道:“若是这卓家的人不来,这北城敬我便给他放了。反正是他自己的命,想死谁也拦不着。可他们竟敢上门来讨,竟敢来威胁咱们。若是这样传出去,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外头还只当咱们怕了他们卓家!什么狗屁聊云三族,谁都不能例外,猎卫府就没这样丢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