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往前走着,看见不远处的码头上,有一人正背坐在河岸边凭河远眺。
他的背影莫名的熟悉,像是一个故人。
当他逐渐接近,走到不足五十步的地方,那背影忽然像一只失去支撑的车轮,就从河岸上整个人倒栽了下去,落入被残阳染的红透的河水之中。
一下子便从喻红林的视野中消失了。
喻红林吃了一惊,可待他急忙赶到岸边,低头看去。
河水波澜不兴,空无一物,哪还有那人的踪迹?
喻红林正自困惑,不觉走到方才那背影所坐的地方,眼前一阵疾风袭来,直往他的眼睛钻去。
喻红林被风沙睁不开眼,只得用手护住眼睛。
过了片刻,那怪风小去渺去。
喻红林睁开眼睛,那浩瀚的长河之图汇入他的眼眶,他整个人不禁为之一呆。
江天鹧鸪晚晚,一舟划入冥冥。云气收起,夜空放低。
天地星辰暗淡,月华初现,成了一副浩大的场景,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巨堤横亘在他面前,他渺小的身影正在鱼门脚下,数百年前曾挟卷无数水族冲**而下的激流,此刻仿佛正从他耳畔涌过。
百年的鱼门,百年的聊云。
江山更迭,星移物换。
浪涛淘去种种,仿佛什么也没留下,唯有今朝水,今朝山影依旧模糊。
喻红林蓦然回身,四顾茫茫,他握剑而立,宽阔的河岸边此刻唯有他一人而已。
他心中更感悲怆,不禁对着河滨大叫起来:
“天喂!地哎!”
他如同古老巫卜唱祭祀古乐一样兴奋起来。
楚荆,是你对不对?
那幅斗兽图也是你送来的,你究竟发现了多少,你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你在畏惧着什么?三年前你不辞而别,又是去了哪里!
云乱风颤,如是回音,林木无声,群鸟也不置喙,它们是最忠诚的听众。
“天喂!地哎!”
随着一声声逼问,一句句自我拷问般的苛责,他整个人如同沸腾起来。
肩臂战战,青筋迸出,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安静下去的一座火山。
“眼下喻红林虽无权多病,但尔等若是以为就此就能恫吓住我,我只得在这先说一声抱歉了。”
不知是在对何人隔空喊话,他声音高的吓人。
这一刻,思绪如江河废止。
“这一腔热血,就算不能昭清日月,肃整沟渠,便是死也要洒在这聊云的山山水水。”
“让聊云的父老百姓知道云护府绝非尽是庸碌无为之辈,鹰扬门有的是铮铮铁骨的大好男儿。”
“此生此志,无愧这唯我鹰扬四字。”
他一口气将积攒了数日的忧虑全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
他用尽了胸膛里所有的力气,挤出了每一分的决绝。
河面上顿时尽是他的回声,如划过无数块雨花石。
他觉得自己又重获了力量,他将那懦弱,狐疑,胆怯,耻辱都葬进了这江水之中。
这滋养了聊云城先民,如今又来唤醒他的金水河在静默中发着奇异的亮光。
喻红林大叫着,咆哮着。
他不知道这一刻驱使着他这一副躯体的究竟是谁,可一定不是他自己。
为何那一人会对着这山河如巅如狂,如痴如醉,竟说出了这一番连他也从未意料到的话来。
究竟不知。
此世不知何事。
何人处飘来一阵的敲鼓入髓的笛箫之声。
声色跌宕,流利婉转,悲凉慷慨之意无意中与喻红林心境暗合。
喻红林愈发深陷其中,这笛箫之音大作,渐到耳畔,仍是久久未能察觉。
“这洞箫之声,意下如何?”
“动听。”喻红林又加了句,“惊心。”
“心夺魂摇,可是想起了什么故人?”
“故人在远城。”
“此地即远城。”
“此地乃是聊云,故人曾言此生绝不踏入聊云半步。”
“于是他便沐浴春服,负剑简行,眼高牵马,目空走狗,暗笑英雄,一步闲庭入聊云,此生再不惹轻尘!”
“故人是谁?”喻红林惊呼。
“天涯久别,聊云再会,你我彼此便是故人。”
喻红林终于惊醒,他回过身去,忙去寻找那声音。
抬头间,忽看见岸边的大水车上坐着一个红衣人,脸上带着一个吊死鬼面具,一大截红舌头露在外面,衣袖上绣满了熟透了的红枫叶,脚下一双木屐,来回踢打着随时准备解体的木轮。
看见喻红林发现了自己,红衣人丝毫不乱地将手中那只精致的木箫插回到腰间,然后一下子就从两丈高的水车上跳了下去。
喻红林陡然清醒过来,方才他所见那个不慎跌入河中的背影。
所见并非鞘归人,而是这个陌生无情的红衣人。
“林鸿羽,别来无恙啊。哎呀,不小心拿错了。”
红衣人连忙撕聊云后飞黄腾达,一不小心就混成了猎卫总使喻红林。如此平步青云,前途无量,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副田地。可真是羡煞旁人又恨煞旁人。”
喻红林面露惊奇,眨眼便褪去:“居然是你。你不呆在江南来聊云凑什么热闹。”
“怎么说,我也是好心,听说你到了霉,要不要跟我走?”
“天下之大,为何你偏偏要跑到聊云城来,难不成以为我不会抓你吗!”
“你怎么忍心!想当年在雁山,你我可是共患过难啊。”鹤拾遗露出委屈的神情,恰好好处,“剑谛那狗东西要杀我,你拼着性命替我挡了那一剑。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只不过是想将你带回聊云,交由云护府处置,并非为了其他救你。”喻红林撇过头去。
“好呀,你后悔了是不是!”
“我为何后悔,喻某问心无愧。”
“你明明就是后悔了,你后悔当初救我,后悔得罪了剑谛。不然就不会惹上我这么个麻烦精,竟追到聊云城来找你!”
“不,你不是来找我。你是为了鞘归人的赏金而来。”
喻红林将方起方才经历的一切联系起来,抬头打断道。
那一刻她看向他的眼神粲如星辰。
“嘿嘿,被发现了吗?”鹤拾遗又撕去一张面具,瞬间变成一个尴尬强笑的大脸猫,猫爪比成一个两个竖着的一“你呀你,好像变聪明了点哦,不再是以前的一根筋了。看,这猫的爪子是不是很别致。”
喻红林沉声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鞘归人的悬赏太重,怕是会压死你。赏金猎人,最好还是留着命为上策。”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鹤拾遗像好奇的孩童一般。
“没有。”喻红林被问得一怔,半晌才断然答道,“你早点回聊云去,别在这儿惹是生非。我不送了。”
“哈哈,我才不信哩,明明就有嘛。你不要再辩驳啦,你不是自负邦城大志,心怀天下吗,我难道不是这天下的一部分?还是说堂堂的喻总使,这些话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鹤拾遗追上前,笑了笑,“若真是如此,大方承认,我也不会嘲笑你的,毕竟是人之常情。”
“你!”喻红林哑口无言,脚下速度更快,边走边道,“聊云正值多事之秋,你要玩尽管到别的地方玩去。”
“我好心好意,千里迢迢从雁山赶来看你,喻总使就连杯酒都不赏吗?”
“这里的酒不适合你!”
“难道你就适合这里吗?”鹤拾遗的话语突然严肃起来。
“我……我和你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