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林道:“难道是璜石用尽了?”
石达解释道:“每次出航无论收获多少,便就是空网,最多只能烧一支,这是与云江的规定和对云神的虔诚。”
喻红林心悦诚服,神情中也充满了敬意。
瓜果殆尽,杯盘狼藉,人无语,江水宁。
两人茶足肉饱,躺在船中,江风为被,水声为枕,物我两忘。划船的马夫收了竹竿,任由船体随着江浪漂泊而去。而那大船早已去得远了,只剩那逝去的灿烂火光还留有余味。
残破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继而由灰变黄、变红、变紫,露出一抹鱼肚白来,一轮旭日从暗金色的山峦中徐徐升起,便似月明,喻红林不由看得痴了。
闭眼前仿佛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与蛛网虫鼠为伴,此刻却得畅饮自然造化,领略江风初阳。
石达忽一拍大腿:“石达罗嗦,差点儿耽误了兄弟的大事。”
他忙呼唤马夫开船返程,又笑着挽起喻红林的手,两人走上船头,共赏日出盛景。
云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漫天而来的画卷,冲洗下的沙清鸟白。
喻红林心中的惘然也被豪情冲散大半,与石达纵声齐唱渔家歌谣。
待回到城南码头,鸡叫还不过三声,岸边河上已是忙得不可开交,人头攒动,货物蜂来。不断有快舟从小船两边拨水飞过,溅起浪花阵阵,呼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聊云一天的忙碌或许就是从这水运咽喉开始。
石达伸手一指:“喻兄请看,这城南桃源码头,在聊云城大大小小十余个码头中说不上大,也算不上小,却也忒得是人往如林,船去如云,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繁华!聊云三百载为天下倚重,各城仁人志士,商贾走卒皆慕名而来,逐利而至,云集于此。帝王将相,屠狗杀鸡都是一般讨一口饭吃,烟火缭绕,锦气蒸腾,这好一派繁荣景象!安康乐业,邦城大治,确实是古往今来,竹史帛书都罕见的盛世图景!但喻兄可知道,在这幅华图彩章之下,又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有多少肆意欺凌,还有多少家破人亡!古人云侠以武犯禁,为国之五蠹,而今侠之踪影也几不可见。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攻伐征讨,互易谋私,当年建立这座城市的人最不希望看见的景象全都演得逼真!聊云走得太快,也太浮躁了!”
喻红林听罢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沉吟半晌:“石兄微言大义,喻红林听不明白。”
石达面露失望之色,惋惜道:“喻公子何必装糊涂!”
石达长叹一声,率先跳下船板,那马夫也弃船跟上,三人仍是坐马车原路返回,路上不再言语。
两人方方回到牢房之中,喻红林还未吃上一口水,便听铁门外传来一阵粗暴的响动。
两个黑服人打开了门锁,他们手中拿着一张黄皮红印的公文,喻红林不必看也知道这命令是冲他而来。黑服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牢房内如同闯进了几个石人。
“喻总使,我的朋友,祝你好运。”
石达微一转身,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充满威严的火狱之王。
喻红林回头道:“多谢你的鲜鱼。”说完就跟着黑服人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与上次不同,黑服并未再给喻红林带上头套,也许是觉得已无这个必要?
喻红林揶揄道:“莫不是你们忘带了?”
两个黑服人默契地没有搭理他,喻红林猜他们得到的命令里一定包含着一条——绝不能和他对话。
听见脚步声经过,牢房内的犯人立刻纷纷兴奋起来。他们像是已经习得了如何靠足音辨人。
“下贱的黑猫,又要带我们的弟兄去哪儿!”如同愤怒的咆哮。
“老远就闻到你们嘴边的鱼腥味。”
另一个阴冷尖细的声音立刻接道:“看好你们的虎须!”
“正义的兄弟永不撤退!”
揶揄戏耍之声此起彼伏,顿时充斥在整条狭窄的甬道之内,俯拾尽是玩笑的气味。
两个黑服人中的一个听了,大怒起来,拿起剑狠狠地拍击铁门,那些正紧贴在门后的家伙猝不及防,顿时像被大车撞上,耳膜几要震裂,往身后倒去。
他似乎还不满足,又迅速地去打击另一面,可这扇门后的窃鼠们早从他们同伴的叫喊中得到了警示。
另一个黑服阻止道:“公事要紧,暂且别与这些渣滓计较。”
喻红林道:“对啊,渣滓又哪能还手!”
又走了一阵,出了甬道,守备渐渐森严,明哨从二十步一人增加到十步一人。
光是暗哨,喻红林便发现了不下五处。可方才跟随石达出去时候,不知为何连一处也没碰上。
外界传闻,火狱分上下两层,唯地下作关押之处,布局是依照当年凡城天牢的图纸修改建成。
前方陡现光明,向上走高,像是到了地狱的出口。
黑服人显然没有带喻红林这个重犯从大门出去的打算。
出口设计在假山之中,与花园相通,柳枝竹丛之中开着一道角门。两个黑服将他押上刑车,自己跳了出去。负责押送行车的是一支八人的云龙卫小队,从他们的金袍后背上可以看出,他们隶属于骁卫。
走在最前面的三骑皆是身穿金衣,后摆上是江海浮日,有肃清之象。
黑服和金衣做好交接之后,这支押运小队即开始它的运转。
行出不远,一个金衣人放缓了马辔,来到刑车旁,低声道:“喻兄,可还安好?”
三个金衣人当中,这人的身材最为削瘦,面色苍白,还有股子洗不掉的药草气,像是多年未某种痼疾所困。一身金衣下,五指骨节分明,剑把上系着块美玉,朱红的璎珞直挂到膝盖。。
喻红林认出来人,乃是审慎司的文书,也不吃惊:“劳均岩兄记挂,喻红林总算还没死透。”
沈均岩叹道:“都到这种时候了,喻兄竟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昨日秦总使前来寻我,她却没有这份镇定,已急得是手足无措了。”
喻红林一呆:“她为何去找你?”
沈均岩奇道:“喻兄难道不知自身眼下的处境?源将军甫一回都,便提出六司会审,苏肃不得已而为之。喻兄你与鞘归人牵连太深,明眼人都可看出他这是在借药师一案敲山震虎,杀不敬以示兵威。”
喻红林忧道:“源明初挟兵自重,恐非聊云之福。文铁克一死,求剑馆鸟兽散,源将军绝不会放过鞘归人。”
沈均岩郑重道:“包大人公正不阿,六司会审上定会为喻兄力辨公道。我等审慎司同僚也都坚信喻兄绝不会是杀害药师的凶手。”
喻红林直言道:“独包选包大人一言,怕仍是于事无补,请沈兄转告包大人,请他不必为喻红林白白遭难了。若只做壁上观,三缄其口,喻红林就多谢了。”
沈均岩变色道:“喻兄眼中,审慎司就尽是一帮尸位素餐的势利小人吗?”
“喻红林绝非此意,天可知之!”喻红林转口道,“药师让我转告沈兄,韩姑娘在后山采药,不日便归。可以宽心了。”
沈均岩脸一红,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喻兄相告。”
喻红林道:“再过一个路口,就到审慎司的英魂门。过了此门,人多口杂,沈兄且暂避去吧。”
沈均岩是个明大体的人,喻红林所言有理,他虽仍有不舍,也只好驱马回到了前队,最后留下一句:千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