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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贪生入嗔(2 / 2)

他对他的故土,他热爱的这片土地第一次感到陌生。

或许正是因为距离被极端的拉远,他才看得如此真切,如此新鲜。

夜幕星河,寥落初上,渐渐黯淡下去,天色不觉间完全暗透。脚下的城市里跳跃般亮起无数灯火,此起彼伏飞快地缀成一幅花火蝶图。

喻红林听见声响,是聊云的夜来了,云河内游船往来,像是人间的银河,那火热的光亮丝毫不弱于虚浮的白昼。

可他眼下站在这绝地之巅,耳畔只能听得见凛冽的风声,呼呼地袭来,此外再没有别的声响。

那些勾栏瓦舍内的欢声笑语,街衢巷陌里的纸醉金迷,全不过是说书人的异想天开和一厢情愿!

作祟的只是小鬼的野心。

“有没有人曾活着出去?”喻红林忽然开口,朝着天外一问。

许久之后,一派死水般的沉寂中,终有一个声音回应道。

“大多都出去了。”

身后一无名老者身影浮现,背后剑鞘上挂下的那绺萤火剑穗默指苍穹无言。

他是蛇塔的守塔人贪嗔两人中的贪。

“当然,是被我扔下去。”

末了贪又加了一句。

大宗师境界!

喻红林回身看了这老者一眼,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目光旋即落在了他那只枯瘦如树皮的右手上。

与聊云城剑道推崇,名家公认的正手握剑姿势截然不同,这老者恰是反其道而行之,拇指朝上反手而握。

这握剑的手法与那日明心堂外,叶白水所使别无二致,喻红林印象深刻,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此乃剑卫不传之秘。你怎么会认得?”吃惊的反倒是贪,他仿佛会读心术,或者说是喻红林的神情暴露了他的心理。

“我不久前刚和一人交过手,他的握剑姿势正与前辈相同。”

“这种古老的反手剑法已经在雁云之地湮灭近百年了,老夫只知道在博物居和剑阁之中尚有一份其的秘录抄本,其他地方都不曾听说过。或许雁山品剑堂亦有,可惜老夫已无缘拜读了。只道眼下的江湖怕是已经彻底遗忘,不想在有生之年还能听见。”贪略一沉吟。

“说来惭愧,晚辈曾与那人师出同门,多年不见,关于他是如何习得此等秘诀,我也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等等,经你一提,老夫倒是想起一桩旧案来。”

“愿听前辈指教。”

“若干年前,有一少年潜入塔顶,嗔以为他是来偷窥我二人练武,便略施薄惩,将他倒吊在这石柱之上。少年辩称,他只是想上来看一看此处的风景,没想到会遇到两只妖怪。这少年神情决绝,语言可喜,似乎心有死志,老夫见着奇怪,不愿白白伤了他的性命,就执意要将他放下来。嗔不许,我二人便动起手来,直从正午斗到第二日天明,夜间全凭呼吸辨位出剑,两人皆是精疲力尽方才罢手。谁知这时,这少年却已不见了,他不知何时自己解开了绳索,爬了上来。”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二人每次相斗,皆是全力以赴,不留余地,希冀借以激发彼此的潜力,此刻全身穴道自闭,哪还有余力。他从靴底取出一把匕首,朝嗔走去,对老夫道,你是个好妖怪,他是个坏妖怪,我只杀坏妖怪。老夫便请他连我一同杀了。这少年问道,你为何要自寻死路?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老夫答道,世无知音,久活无益。嗔叫我不要求这少年,这少年也没有听老夫的话,仍将刀向嗔刺去。”

“若这一刀砍实了,也许也就没有日后的事。可出乎我二人意料,这少年竟将嗔的胡子割光了。事了之后,他就下塔走了,老夫再也没有见过他。事后我想,这少年来的那一日,也许不是为了看什么风景,他是来寻死的,但最后他改变了主意。”讲到此处,贪不由地摇头一叹。

“为什么?前辈是从何而知?”

“他被嗔倒掉在塔外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一丝慌张。他很镇静地看着蓝天,老夫怀疑他差一点儿都快要睡着了。少年走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老夫一直难忘。”

“他说了什么?”喻红林不由得屛住了呼吸。

“他说——我今天亲手杀掉了一个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天上,他好像在对我笑呢。”

“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喻红林怔住了。

“也许他被吊在塔外的时候,想明白了什么。老夫想,也许你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他眼下还活着,或者早就被别人,还是说他已经被自己杀死了?”

“他还活着,活得还算不错,已混成了猎卫总使。”

“那就好。”贪语气中露出难得的欣慰,“背旨者,你将在这塔上忏悔七日七夜,求得云神的饶恕之后,我二人将会替你引渡。”

“理应如此。”喻红林点点头。

贪没说话,忽一挑眉,替他卸去了枷锁和脚链。

“多谢。”

“剑道不可辱。”

“塔顶只能喝雨水,若是云神不赏赐,凡人皆不可埋怨。”

“心中没有云神的人,朝晚不祷告的人,言行不恭谨的人,都将在睡梦中滚下塔去。”

夜半凉风,仿佛山精鬼魅在耳畔碎碎细语。喻红林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从最高处滑落到了底下的悬空旁,半只脚已经伸出石台之外,只差一步就真成了贪所说——那些在睡梦中摔成肉酱之人。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想,更不敢再睡。

喻红林看见贪替他卸下的镣铐还放在原地,连忙用脚勾来将铁链死死地绑在石柱上,末端又往手掌上缠了三圈。整个身体倚靠在石柱上,那坚固有力的支撑让他渐渐安心下去。

他闭着眼睛喘息了许久,往石台下看了一眼,仍是心有余悸。

整个聊云城此刻都尽在他的脚下,如同一块块精致的模型,一粒粒参差不齐的小豆,一副任人拼接的姿态。白烟锁住了七层以上,置身其中,更添一种朦朦胧胧的幻灭和疏离。

此地即是他最后的归宿?

这种执念真实的令人生畏。

喻红林听见一人的呼吸声,他回头一看,那叫作嗔的老者仍入定般坐在石台上,膝盖离虚空只有不到半只手的距离。嗔的衣袍随着地面倾侧着,被高空而来的风往下压,紧紧贴着石砖。

他似乎永远也不会醒,喻红林从未见他动过,哪怕是一个指头,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一声呻吟。

从另一种视野来看,这闭目的老者更像是一尊逼真的蜡像。他的神情无从谈起,那张爬满皱纹,沟壑纵生的脸此刻如同一副生动的古山势舆图,显得那么僵硬。

喻红林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下意识地想去询问一下这可怜的老者,是否需要帮助。也许下一刻,他就要从这本就不公平的石面上滑入空透的黎明。他同单薄的衣衫正在乱风中凌乱。

“你我皆有命数。”

宛如古老的吟唱。

就当他要起身,贪无声无息地从身后靠近,冷静且沉着地向他摇了摇头。

“似乎要起风雨了。”喻红林指着天外。

“对我们说,这该是个不错的消息。”

贪瞥了眼那口立于蛇塔中心的石井,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水已寥寥无几。

“风雨从未停止。”贪注视着喻红林的眼睛。

“但从未有此刻这般汹涌。”

“十三年前,九城之师围攻聊云,贼攻甚急,我伤甚多。城头烽火缭绕,当真是哀鸿遍野,聊云南门狭小,几次都被攻破,守城军民不畏生死,数次又将其夺回。”贪沉默了半晌,似乎是被喻红林的话勾起了往事,缓缓说道,“老夫也如今日一般,在这死气沉沉的塔顶远望着,除了祷告云神,什么事也做不了。你知道我那时在想着什么?”

“晚辈不知。”

“聊云势不可破,寇虽众,终将无功而返!”贪脸庞上是一片如漩涡般的隐忧,“但老夫此刻却不敢再言此话。”

“当日情形岂不甚今日十倍?”

贪并未回答,喻红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东北方驰马而去,高大的城墙之外,一轮圆日正从视野尽头飞快地跃出。

那一片陷入黑暗的平原阡陌,被染成一种新色,渐渐向世界重新宣扬其的威严。大雾被风吹去面纱,隐约可见那锋利整齐栅栏,军马围聚在旷野之后,勇卒陈列于帅帐之前。

连绵的帐篷上大旗飘扬,那是日月之色,那是山野之色,那是江河之色。所有的颜色汇聚成一道锋利的光芒,朝他的瞳孔中深深刺去。喻红林一时诧异,方才的慌乱随即烟消。

“半月前,有人调动了城中所有的军力,据守东北二门,并于四周险要修筑营寨。城备军和云护府都为其所用,要办到此事,唯有聊云城主不可。”

“云神云我。”贪虔诚地曲指合于胸前。

风声渐熄,远处的天空更见光亮,仅存的一丝雨意此刻也被彻底驱散。

“风雨散了。”喻红林喃喃。

“无水喝啦。”贪笑了声,走到嗔身后不远处,“老伙计,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嗔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