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明亮多久,风澜城前的圆形广场上已聚拢起近百人,衣衫褴褛之辈有之,鲜衣华服者亦有之。他们的脸上有愤慨,有同情,更有一种对无力的鄙夷。
当中一人举着一个写有“无罪”的红木牌。
聚拢的群众高呼请愿,要见云护之主,要见赫连总管!几个云龙卫从城楼上奔下来,维持着秩序,竭力劝说众人先行散去,有罪无罪六司自有定论。
苏肃目光留了几眼,便收回心神,不再观看。他放下帘子,示意马车继续前行,从云河东岸绕行而过,今日不必再借城主府的道。
马车两旁随性的云龙卫感慨道:“喻总使……”
“走吧。”苏肃打断道。
车夫一挥马鞭,不再停留,不过半个时辰,马车滚滚便到了北城门。高大的北城门曾毁于战乱,聊云人旋即又在其废墟上重建,以至于现在的墙体充满那种沧桑的意味。
城备军总指挥使卫子彰今年上灯节,方过掉他五十九岁的生日。他父母并非聊云人氏,他少年时因杀人避难来到聊云,一度沉沦于火夫走卒之列。
后受先城主赏识,投入城备军,屡建大功,从一名守城小卒提拔为一军之长,至于今日。
卫子彰巡查城防,刚巧在北门城楼与北门守将王麟交谈军机,规划防备要则。听见士卒传令云护府苏总管到来,不敢怠慢,快步从城楼上走下,踏在石阶上发出嗒嗒的响声,遥遥问道:“苏总管,匆匆而来,可是要出城?”
苏肃从马车走下,换上一匹褐马,边调整着马缰边道:“苏某有些私事要与源将军商议,卫将军军务繁重,不必为此挂怀。”
卫子彰见他身后只跟着一个马夫,半个云龙卫也没,好心问道:“城外兵荒马乱,比不得城内,苏总管怎么不多添些护卫?”
苏肃笑道:“不必,有此一人陪我同去即可。”
卫子彰惊道:“苏总管,可不是开玩笑?”
他瞥了一眼苏肃的那个随同,那人披着一件风雷袍,手上带着一双黑手套,身材并不高大,远看更有些瘦弱。
苏肃只道:“卫老帅,请开城门吧。回来再与老帅相叙。”
卫子彰见苏肃语气坚决,打了个手势,站在城楼上的王麟见了,立刻挥动令旗。士卒得令立刻拉动绳索,转动机枢,吊桥徐徐放下,发出一阵沉重的吱嘎声响。
“聊云北城门为你而开。”
离北城门三十里处,雄鹰盘旋之地,巡野军帅帐之中,一人铁甲不脱,正在神情专注地翻阅军策。一旁的案几上端然呈放着一柄鎏金宝剑,云色剑穗挺立于半空之中,昭告着它尊贵的身份。
自从源明初提师北上,他心中一刻也不敢放下长佑军情。果然今日晨间,又有八百里快书传来。江南兵燹欲动,敌亡我之心不死,随时想要卷土重来,一洗十年前折戟沉沙之耻。
九城之兵清野而来,齐围聊云城下,这是九万巡野将士每人都刻骨铭心的往事,也是万千无法抹去的沉重国殇缩影。
源明初思绪翻涌,眼前又浮动出当年的惨烈状况来,渐渐陷入了沉思之中。
当年邦山城主称霸江南,号称天子,合九城之师,齐谋聊云,却被聊云人倚赖山川天险,拒于长佑城下,数年不去。联军久攻不得,攻守双方皆是苦不堪言,聊云人箭亡矢绝,却是比冰冻的城墙还要顽固,不仅收集敌人射来的箭枝,城中驻军还纷纷自发拆掉家中木梁,削以为箭,誓与长佑共存亡。
各城兵马心生去意,邦山城主刚愎自用,仍不肯中道废止,集合剩余的诸侯,自带一支奇兵迂回东进,渡过汪洋大海,竟是从东部十万大山,山脉缺口攻入聊云腹地。雄关之内,乃是千里平原根本无险可守,等到聊云人反应过来,以邦山军为主力的北伐联军已离聊云城不足百里!这只军队恍如从天而降一般,长佑城仍是固若金汤,后方却已是连连告急!
北伐联军就如群狼在草原上奔驰一般,境内几个大城数日之内全数被拔,小邑村镇更是望风投降。建城三百载的聊云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当人数超过十万的联军抵达聊云城下,他们想象中的美好画面并未发生。这些愚蠢的聊云人不但没有开城投降,反而竖壁清野;不但没有交出镇城神器,反而乱箭齐发;不但没有交出他们的财富和女人,反而以死相拼!
邦山城主盛怒之下,下令攻城。战争一触即发,聊云人坚韧不拔,众志成城,足足坚守半月之久,其间东、南、东北三面城门数次告破,又数次夺回,城墙下堆积的死尸几乎填平了护城河!无数聊云子弟用自己的血肉拦下了侵略军的刀剑。
战争进行到这一阶段,慌乱的一方反而变成了北伐联军,邦山城主得到消息,他率军走后,剩下的各城兵马无心督战,不过敷衍了事。巡野军得知关内军急,源明初一腾出手来,就着李钰带领一路精锐驰军救援。得知这个消息,邦山城主如何不急?
攻城战进行到第二十一天,聊云城中已是风雨飘摇,军民死伤过半,城中建筑残破不堪,这个时候北伐联军竟是孤注一掷,不惜损伤,就算拼个玉石俱焚,也要拿下这座不破之城!如此不惜代价,北伐联军就如同一头饿红了眼的猛兽,血性大发,就朝聊云东门扑来,坚固的外瓮城也这狼爪虎牙被夷为平地。
危急关头聊云先城主披坚执锐,不畏箭雨,亲自登上城楼,果然士气大增!他当着千万正在交战的将士的面,,拔出天道之兵聊之云,引得云神庇护,刹那间整个天空无声,云河沸腾。东城天子门大开,剩余聊云子弟倾城而出,十万联军恍如纸兵豆将,竟被人数远少于己的聊云人杀得溃不成军,尸横遍野,血流如注,染透了半条护城河。
邦山城主丢盔弃甲,狼狈逃离,不敢东向,逃入北方白云山,落入群盗手中,花费重资才得以借船南归,回到邦山城时身边仅剩三人,沦为天下笑柄,他郁愤难抑,不久后便病死了。他死后,诸公子为争城主宝座陷入了长久的内耗之中,邦山城也就此一蹶不振。
若非白管、赫连雄绸缪调度,长门留、卫子彰镇守指挥,先城主和万千聊云子弟浴血奋战,便就算聊帝重生,聊之云如何锋锐,难道能斩得断九城诸侯野心?
源明初暗暗庆幸,默念云神云我,若是当年聊云一旦城破,他身为长佑守护,责无旁贷,可真是百死莫恕!
加急军策上,长佑守将尧、何二人急请老帅速下决断。
言下之意,可不就是再暗劝他尽快回师,莫复十年前的覆辙。
此番行军之前,军师归南英模棱两可,四虎将中更是意见不一,尧歌和何王礼皆是极力反对北归之师。源明初大怒之下,故意冷落他二人,如他们所愿,让他们留在长佑冷清。
可眼下细细揣度而来,尧、何二人的反对并非毫无道理,源明初心中拿捏不定,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不知是否该让李钰和萧阳二人提兵南归。
然而更令这位德高望尊的老将徘徊的是,此番大举北归,兵临聊云城下,究竟是对是错。这种感觉第一次发作于他到达聊云的前一天晚上,毫无征兆,且愈演愈烈,以至引起了他多年的头风旧疾。
就当源明初踟蹰,帐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书生打扮的儒雅男人走了进来,朝源明初略一点头。
源明初心中不由一喜,唤道:“南英,你来得正好,本帅正有一难要向你讨教。”
“看来属下来得正巧?”归南英又低声道。“将军,聊云苏肃来访。”
“哦,他怎么来了。”源将军并不移目,“他带了多少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