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拿出一小瓶子药粉,尽数撒在玲珑的背上。
石人断手化成碎石后,很多残留在伤口中,当下没有工具,谁也不敢擅自清洗。公蛎终究不忍,小声道:“要赶紧带她看郎中才行。”毕岸把了一把脉,脸色甚为难看,道:“没用了。”起身去解救胖头和胡烁。
药粉很快起效,玲珑轻咳了几声醒了过来。看到公蛎惨然一笑,道:“公蛎哥哥。”
一声“公蛎哥哥”,让公蛎心口一疼,见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去轻轻抱了她,放在软榻上,道:“你不要说话。”
从外面查看是否安全的毕岸回来,抱胸而立。玲珑斜眼看着他,眼里露出一丝挑逗之色:“毕公子,你醒了?”
毕岸冷冷道:“我本来就没醉。你的软骨散别说十倍的量,便是全部用上,对我也没用。”
玲珑温柔地附和道:“对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轻易上了我的当。”转头瞧着公蛎,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很恨我?”
公蛎心中五味杂陈,缩回了手,扯开话题道:“那些石人,怎么会攻击你?”
玲珑眼中一片迷惘,道:“我也不知道……一听到谶鱼儿响,我便觉得不对劲。”她盯着地面上的两堆乱石,低声道:“怪不得他们来得那么快。”
毕岸慢条斯理道:“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你。”
玲珑一怔,尖叫道:“不可能!”她似觉失态,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年纪轻轻,便被封为禁婆,教内有人不服也属正常。定是有人私下泄愤,想瞒着龙爷除掉我,好霸了禁婆的位子。”
公蛎忍不住道:“你就这么想做禁婆?”
玲珑尖刻道:“若你自小便在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又摆不脱的环境里长大,你会不会甘心只做一个玩偶?”
公蛎无言以对。玲珑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受伤严重,而只认为失手败露,冷笑道:“我在教中,原本是个异类。从猎物变成猎手,在一众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缝隙中生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唯独没有说过一句真话。遭人忌恨,本属正常。能落入你们手中,也算是我的造化。”
毕岸道:“他只怕不是忌恨你,而是想取你的心。”
玲珑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前胸,然后又伸手去摸背部。
毕岸道:“是不是你自小便被人告知患有绝症?”
玲珑看着满手的鲜血,将信将疑道:“绝症……自我十岁时起,他们便告诉我,我活不过十八岁。”
公蛎却想,毕竟在身患绝症方面,玲珑还是没有骗人的。
毕岸道:“你没有绝症,只是被喂食了一种虫子。”玲珑十分惊愕,断然道:“不可能!我自己习的便是虫噬术!”
公蛎一下子又想起了手臂伤口中的嗜尸虫,顿时心生恨意,放开了玲珑的手。
毕岸也不辩解,拔出长剑,凝神屏气,轻轻往剑身上一弹。公蛎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嗡嗡声,玲珑忽然眉头一皱,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身子缩成一团,背后止住的伤口迸开,血将后面的靠垫殷红了一大片。
胖头浑然不觉,紧张道:“怎么了?”
毕岸按住剑身,震动消失,玲珑慢慢恢复正常。毕岸道:“这种虫子,同你的嗜尸虫、银姬的银蚕一样,需用特殊的声音驱动。而这种虫噬术的高级之处在于,它采用的是一种凡人听不到的超低震动。”
玲珑手捂胸口,怔怔不语。毕岸道:“不死蹩虫,以女童为宿主,寄宿于心脏,八年成形,谓之蹩母。你身上寄宿的,便是一只蹩母,再有三个月,蹩母成熟,破体而出,宿主自然死亡。这便是你所谓的绝症。”
玲珑涩涩道:“我确实……没有听过。”
毕岸道:“我见你第二面,便知道你身上有异物,见你悲天悯人,待乞儿如同手足,只当你是意外成了宿主,原想救你,没想到你是巫教新任的禁婆。”
公蛎不解道:“既然那个什么母虫,再有三个月才成熟,为何今晚要对她动手?”
毕岸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玲珑神色寂寥,道:“我能活到今时今日,已经是个意外了。龙爷或者想采集血珍珠时顺便把蹩母也采了,免得到时候再费事。”她口吻中的自嘲和无奈,公蛎忽然心生感慨,玲珑承担了太多的心理负重,以至于小小年纪,心态却苍老如斯,相比起来,小妖、虎妞等要幸运得多了。
胖头紧张道:“妹妹,老大身上那只蛆,你赶紧给弄死吧。”他看着玲珑的样子,又心疼又厌恶,不敢张口埋怨,但又担心公蛎。
玲珑忽然暴怒,道:“死便死了,有什么要紧?这世上每天死的人多着呢!我快要死了,有谁会理我?”
胖头讪讪地赔笑:“什么?”
玲珑冷笑道:“虫子我只下了一只,又没有下在脑袋里,还是只快死的,你怕什么?再说我的虫噬术已经被破了,他想死,还得另找他法呢。”
毕岸抓起公蛎的手臂看了看,微微点了点头。
胖头小声道:“你……你干吗非要跟着巫教混?不如……或者找个巫教找不到的地方……”他本想说不如去我们当铺,但不敢擅自做主,只好打住。
玲珑的脸因为扭曲而显得格外狰狞:“若是逃得了,我还会如此?”她看着地面上的脓水,忽然咯咯地笑道:“好!好!”笑声极其悲凉,但刚笑了两下便开始剧烈咳嗽,并吐出一大摊鲜血。
玲珑的行为,似乎一直充满了矛盾和摇摆,善良和邪恶,自负与自卑,温柔与暴戾交替出现。特别是今晚,她的表现更加异常,同众人的关系也十分微妙,明明是敌人,却好像彼此相当信任;但若说朋友,显然又不是。
公蛎手足无措,唯有拉过衣衫帮她把嘴角擦干净。毕岸又取出一颗药丸,让公蛎喂她服下。
玲珑终于不咳了,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毕岸忽然道:“你既然来了洛阳,干吗不同小妖相认?”
玲珑一哆嗦,道:“你……你知道什么?”正百感交集的公蛎瞬间瞪大了眼睛:“你是小妖的姐姐?”而刚蹒跚着过来的胖头则茫然道:“你同小妖认识?”
毕岸道:“你念念不忘寻找妹妹,甚至因为妹妹的关系在使用虫噬术时手下留情。可是找到了又不敢相认,何苦煎熬自己?”
玲珑指尖冰冷,浑身颤抖:“我怎么有脸认她……十年前……”
跟着玲珑的描述,公蛎又回到了前不久的那个梦里。七岁那年,小妖和同胞姐姐罗小菁一同被巫教掳走,要取背部的皮肤做窨谶鼓。在活人取皮的惊吓和龙爷的威逼下,两人只能选择一人活着,而一向照顾妹妹的小菁最终时刻选择了自己,导致小妖被扔下悬崖,生死未明。
但龙爷食言,并没有放了小菁,而是留下了她,只是免去了剥皮制鼓的命运。小菁伶俐,小小年纪仰仗着擅长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竟然在巫教中活了下来,后被寄养在一家姓陈的巫教成员家里,改名睿姬,在长安长至十六岁,期间一边学习巫术,一边执行巫教任务。她本来聪明懂事,但危难之时舍弃妹妹,成为心中永远的噩梦,加上所从之事多邪恶阴暗,心理渐渐扭曲,一方面对无家可归的流浪乞儿疼惜有加,另一方面**邪恶毒,运用手段捕获猎物、放纵自己。她所习巫术与银姬媚术同出一脉,但她并没有异能,不过胜在性格收放自如,老成持重、天真活泼、风情万种等皆可演绎得天衣无缝,小小年纪便引得不少男子着了她的道儿。
玲珑平静了下,道:“此次来到洛阳后,有次我在街上照顾一个小乞丐,无意碰上了小妖,一眼便认出了她来。”
公蛎终于明白了之前她逼着自己和胖头选择做生死选择的含义,这个关结,已经成为她难以克服的心魔,一心想通过别人来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情有可原。公蛎纠结了良久,终于想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其实你当时……也是人之本性。”
玲珑泪流满面:“我每晚做梦,便梦到小妖,她追着我身后叫姐姐,问我为何丢下她……发现她还活着,并且在一个普通人家里,我好开心,可我如今这种身份,别说没脸认,便是认了,只怕圣教也不肯放过她。”
毕岸道:“别说一个七岁的孩子,便是成年人这样选择也没什么,是你自己放不下。”
玲珑低声道:“是啊,我放不下……我宁愿当初自己死了,让妹妹活着……”旁边的胖头也陪着掉起了眼泪,带着哭腔道:“你真的认识我妹妹?”
玲珑擦干眼泪,沉默了片刻,挤出一个微笑,道:“我猜可能是她。不过已经多年不见,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世上。”原来巫教会在各地搜罗身负异能的女童,在十二岁之前每年七月时,汇集一处集中管理,用以观察、考核、筛选,以便分别教授不同的巫术。十一岁那年,玲珑在其间认识了个同龄女孩,两人聊得甚为投机,玲珑正是那时得知了她小名以及父母哥哥的有关消息。
毕岸道:“集中地在哪里?”
玲珑道:“并无固定之地点。有时是官方的教坊、梨园,有时是民间的私塾、绣坊,名义上进行女红或技艺培训,私下却会进行暗地的联络。而且这些培训时集中的女孩子并不都是圣教的人,也有很多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
玲珑见毕岸双唇紧闭,神态严肃,轻轻叹了口气,道:“毕公子,还是算了吧,圣教,不,巫教组织严密,网络密织,各行各业都蛰伏有教众……我从未见同巫教作对的人有好下场,连巫氏家族的人也不行。”
毕岸道:“巫氏家族如今衰败得厉害,早已不足与巫教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