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2)

桂家娘子眼泪朦胧,良久方道:“他嘱咐我要好好过日子,要小顺子孝敬我。”

阿隼道:“娘子能否将遗嘱借我等一看?”

桂家娘子抹了眼泪,摇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内容。涉及身后事的,只有两个,一是他早早挑好了一副棺木,连钉子都备得齐整,二是不立墓碑,交代小顺子葬礼不要大操大办,就叫几个街坊,挑块不起眼的地方下葬就是。”

阿隼不要用强,见没什么问的了,道:“桂大嫂累了,先回去吧。小顺子遇害一事,官府定会严办,给你一个交代。”

桂家娘子却踌躇起来,道:“你刚才……刚才问了我好多关于我家相公的事儿,可是他去世有什么蹊跷?”

毕岸和颜悦色道:“桂大嫂不要多心,我们办案,不过是多问一嘴,多了解些情况。”

桂家娘子唔了一声,伸手将小顺子的眼睛合上,泪水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低声道:“小顺子,你也是个没福气的……”几个捕快进来,将小顺子的尸首抬走。

桂家娘子哭得不能自持。公蛎扶她在一张圆凳上坐下,道:“桂大嫂也不要太伤心,以后的日子还要过呢。”

桂家娘子哭了一阵,道:“谢谢你。”勉强起身,扶着墙走到门口,忽然又折身回来。

毕岸道:“大嫂还有何事?”

桂家娘子脸色蜡黄,道:“我想起一个事来。我家相公在去世前一个多月,曾同一人吵架。不过这事儿却是听小顺子说的。

“小顺子说,那日午后,店里来个老者,一见我家相公便情绪激动,冲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小顺子担心闹事,本来要守着的,谁知相公却说是同族的熟人,让他出去买些绣线。就这样支开了小顺子。”

毕岸眼神一闪,道:“那人说了什么话?”

桂家娘子无精打采道:“小顺子不过听了几句,他说那人身体精壮,样子有五六十岁,一上来便骂相公,说他有违祖训,独自躲着享清福,还说什么桂氏家门不幸,出了懦夫。小顺子回来时,刚好见他捧着一个小包裹,同老者解释,老者不听,怒气冲冲地走了。”

阿隼急切地追问道:“后来呢?”

桂家娘子道:“他见小顺子回来,便没事人一样把包裹收起来了。过了一天,我听了此事,便问他来的是谁,他却矢口否认,说是那人精神有问题,认错了人。”停了一停,又道:“我从未听他说过在洛阳城中还有家族亲人,所以便信了他的话。但从哪之后,他便郁郁寡欢,经常心事重重。哦对了,没多久,他便挂起了画轴,常常对着画轴发愣。”

公蛎忽然想起寿衣店挂着的大红敛服,插嘴道:“桂大嫂,我有一次经过,曾见这里挂了一件大红色的敛服,上面绣着骷髅和蝙蝠,你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吗?”

桂家娘子疲惫不堪,道:“这个么,便是小顺子说的包裹里装的东西。相公说这里阴气重,总不肯我来店里帮忙,所以这件东西我竟然不知道。他去世之后,我收拾他的遗物,在他床褥之内发现了那件衣服。喏,就在那里。”她朝床铺一指,“我想着,他若是真在洛阳城中有族人,说不定见了这件敛服,会来找我。所以我叫小顺子挂起来,看有没人问询。”

公蛎朝外堂挂着的成品寿衣张望,道:“我听小顺子说已经卖了。”

桂家娘子一愣,道:“没有吧,要是卖了,小顺子一定会告诉我。我病得七荤八素的,自他去世之后,这是第二次来铺子里。”

这下轮到公蛎发怔了。那日小顺子明明说自己走了不久红敛衣便以五百文的价格售出了,桂家娘子竟然不知道。

想起那日看到了敛服做工精细,针法讲究,忍不住又道:“我看你家相公手艺极好,干吗要从事这行当?”又忙解释:“我不是说这行当不好。只是他这么好的手艺,要给活人做衣服,那还不天天顾客盈门?”

桂家娘子低头道:“这个么,街坊邻居好多人这么劝说,我也曾问过相公,他却道,他不喜欢人多,还是做寿衣好。我自然随他。”

两下无话,公蛎阿隼送了桂家娘子出去。刘大娘在门口正同看守的捕快拉扯闲话:“别看这家店小,可有名着呢。王太守的爹、李御史的老娘去世,还有章大将军的爱妾死了,都是来这里定的全套寿衣。还有那个谁……”她正扳着手指一个个算,见桂家娘子出来,忙过来搀扶。

阿隼道:“桂大嫂,门口凉爽,你先坐下缓口气,我问刘大娘几句话。”

刘大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跟着来到内堂。阿隼道:“大娘是个热心肠的人。依你看,桂平对他家娘子怎么样?”

刘大娘本来正紧张,眼睛滴溜溜乱转,听了此话大松一口气,一拍大腿道:“唉哟,这桂平不仅手艺出名,疼老婆更出名咧。可着这整个立德坊,谁能比得上桂平?对老婆那是捧着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日三餐送到手上,赚的钱也不心疼,可着劲儿给老婆花,附近的婆娘羡慕得脸都绿呢。”

公蛎好奇道:“那他们怎么不要个孩子?”

刘大娘精神奕奕,凑近了低声道:“我也这么劝过桂平。可你们猜桂平怎么说?他说,有了孩子会累着他娘子,再说了,要有了孩子,他的疼爱就要分一半给孩子,这样娘子会伤心的。啧啧,我老婆子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疼老婆的。不过,”她口风一转,“也许是桂平……那方面不行呢。”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毕岸道:“刘大娘,你觉得他们夫妇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刘大娘道:“刚才说的不要孩子算是一条。另外么,”她探头往桂家娘子坐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桂平最喜欢说什么‘把每个日子都当最后一天过’,你听听,多不吉利,这可不四十五不到呢,就去世了!”

毕岸道:“他娘子看着倒年轻。”

刘大娘道:“他比他娘子大十一二岁呢。我搬到立德坊时,桂平就在这里开寿衣铺子,长得一表人才,手艺又好,二十七八岁了还孤身一人,也不成个家。那年大饥荒,他家娘子还是个黄毛丫头,逃荒来到城里,他给了一碗饭吃,她便在这里不走了,死活要嫁给他。据说当年桂平坚决不同意,赶了她好多次,不过经不住她哭哭啼啼、死缠烂打,还是成了亲。当时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只怕以后有她的苦头吃。谁知道成亲以后,桂平待她那叫一个好,养得白白胖胖的,可比以前出脱得漂亮多了。可是如今……唉,可怜桂家娘子,这福气到头了。”刘大娘言语之中有些嫉妒,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如释重负,倒好像人家对老婆好给她造成压力了一般。

公蛎忍不住道:“以后桂家娘子要劳烦刘大娘多加照顾。”

刘大娘本正抹着眼泪,听了公蛎的话,认真抬头打量了公蛎,忽然道:“这位公子不是官爷吧?”

公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刘大娘谄笑道:“我看人准得很,公子同这两位官爷的气质大不相同,定然也是个疼老婆的。”

公蛎见阿隼毕岸不再问话,便说道:“好了,大娘请回吧。”

刘大娘踮着脚尖,一边小心地跳过地面的血污,一边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桂家娘子性子温顺懂事,不管谁娶了去,都是他的福气——这位公子,你婚配了没?”

桂平才死了一个月,这刘大娘便张罗着给桂家娘子找婆家了。公蛎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个不劳大娘挂怀。”

刘大娘出了内堂,将公蛎拉过一边,正儿八经道:“我看你们三个中,就数你和善脾气好,应该对桂家娘子的路数。你莫看桂家娘子是二婚,可模样儿人品都不错,配你绰绰有余……”

这哪儿跟哪儿呢。公蛎哭笑不得,心想若说女人心思难猜,这中老年女人更是个神奇的存在,热心善良,圆滑俗气,有时候让人厌烦,有时又极其可爱——尤其以李婆婆和今晚的刘大娘为最。

风吹过五颜六色的纸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桂家娘子的呜咽声和刘大娘的低声安慰声一起在街上回**,显得尤为凄惨诡异。公蛎站在门口看着,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退回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