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隼赶车,毕岸和公蛎坐在了车里。
仍然是那辆棺材制式的灵车,厚厚的金丝楠木,拉上车帘之后密不透风,如此热的天气,却感到一丝丝凉意。
公蛎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是因为珠儿的问题惊吓过度还是因为马上要见到阿意情绪激动。
毕岸的脸冰冷得像块石头。公蛎迟疑了几次,想问问木赤霄找到了没,却不敢开口。
公蛎偷偷将车帘打开一条缝。花枝招展的行人,琳琅满目的店铺,扑面而来的热浪,像一幅色彩过于浓郁的画面,从眼前飞驰而过。但所有的人,皆对这辆奇异笨重的马车视而不见。
马车驶出了安喜门,走过一条高拱石桥。城中喧闹的声音突然变得无声无息,层叠的山石和浓密的树木,仿佛梦中一般影影绰绰。
车在一处高大的宅院前停下。毕岸跳下了车,公蛎连忙跟上。
但等毕岸走向那座斑驳的石门时,公蛎明显迟疑了。墙壁风化得厉害,布满绿苔的地面,石缝中乱七八糟的荒草,无一不显示宅子的古老。而最为关键的是,公蛎莫名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大门开了。里面绿树成荫,寂静阴暗。公蛎打了个寒噤,道:“阿意……阿意住在这里吗?”
阿隼道:“就在里面,进去看看吧。”不由分说推着公蛎走了进去。
三人来到第一间厢房的窗前。窗色不透,大白天竟然看不到屋内的情形。公蛎欲要伸手去摸,迟疑了下,又自己收了回来。
毕岸拿出一个红色蜡烛头,递给阿隼。阿隼点燃,冒出一丝青烟。
公蛎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一丝响动,激动道:“怎么回事?”
灰暗的窗棂慢慢亮了起来,屋内的情形一览无余。一具白骨慢慢地从已经沤朽的雕花木**坐起,手撩秀发,动作妩媚而恐怖。
白骨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绣有紫色丁香的长袍,款款走了几步,探身看着窗外,目视着公蛎,张口道:“几时了?”她只有黑洞洞的眼窝,但公蛎直觉,她看向的是自己。
熟悉的丁香花味,娇憨之中带着一丝霸道的动听声音,只是花瓣一般的红唇已经不见。
怪不得毕岸推推拖拖,总是不带自己去找阿意。
毕岸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公蛎,不等他发问,道:“一个月前的晚上,我在距离如林轩不远的荒滩上遇到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阿意,但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同你拿回来的手绢上的味道一样。我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从见到时起,她便只会说这一句话。”
公蛎嗅着那股清香芬芳的丁香花,喃喃道:“是她,正是阿意。”他怔怔地看着阿意。阿意仍然在重复那句话:“几时了?”
毕岸扭头对阿隼道:“去看看珠儿。”
阿隼走过一丛乱蓬蓬的荒草,手里燃烧的青烟飘向东厢的一个房间。
公蛎机械地跟着毕岸,仿佛自己的意识也跟着死去。
东厢一个窗子亮了。一具死人骨架歪在床头,一动不动。她身上的衣服公蛎很熟悉,正是珠儿早上的衣着。
毕岸俯了俯身,隔窗柔声道:“珠儿,你还好吗?”
白骨一颤,慢慢转过头来,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毕岸,眼窝之中流下两行清水。
公蛎朝着窗子扑过去,却被弹了回来。毕岸轻声道:“我用**离之术隔断了这里对外的联系。这些房屋里,有道家正统的凝魂符和苏媚精心调制的凝魂香,可使得她们残存的意识不至于散去,比在外面要好一些。”
白骨细长的指手骨紧紧抓着窗棂,下巴抬起,发出无声的呐喊。
公蛎抱住脑袋,蹲了下来:“昨晚……昨晚真不是我约的珠儿。有个男人,走路像柳大,但长得却一点不像……”
毕岸道:“我知道。”
公蛎激动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我一定要抓到他,给珠儿报仇!”看到毕岸点了点头,公蛎的激动瞬间转化为了惊愕:“你知道!你竟然知道!你知道他同珠儿约会是想要害珠儿,竟然不提前抓了他?为什么?”
他越说越悲愤:“你和阿隼才是杀死珠儿的凶手!”
毕岸眼睛黯淡了下去,道:“我错估了形势,以为珠儿暂时是安全的。”
公蛎指责道:“你上次也一定看到了她的异样吧?可是你却瞒了下来,害得我以为是我眼花!”他忽然想起苏媚,顿时面如土色,“苏姑娘……苏姑娘她……”
毕岸沉默了一阵,道:“是,苏媚这些天一直帮我布置这个地方,可她……她感染的冥花蛊却比她自己所知严重多了。”
周围死一样寂静,偶尔听到枯枝落下的声音。
白骨怔怔地看着公蛎,忽然开口道:“龙哥哥,帮帮我。”声音小而清晰。
公蛎不再害怕,看着珠儿已经变成骷髅的面容,忽然激动起来,叫道:“她们没死,她们没死!”他抓住毕岸和阿隼的手臂,用力摇晃。
毕岸任凭他掐得生疼,阿隼却甩开了,鄙夷道:“这个还用你说?”
烛头燃尽,窗子重新变得灰暗。
这个坟墓一样的古宅,一共“住”着四个人,除了珠儿和阿意,还有一位婆婆,一位妇人。
阿隼一一介绍:“婆婆的孙女,十年前被巫教掳走,她一直在寻找巫教的踪迹,不知得罪了巫教哪位人物,被人下了冥花蛊,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骨化严重,只好带了她到这里来。这位妇人,是偷东西导致的。活该她倒霉,可能刚好偷到了巫教高手。”阿隼叹了口气,扫视着周围黑乎乎的门窗:“若苏姑娘的冥花蛊得不到有效控制,她只怕也要住到这里来了。”
公蛎的眼泪终于出来了。
阿隼视而不见,踢了一脚地面上倒着的兽头,狐疑道:“公子,这个冥花蛊,你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厉害?”
毕岸终于趁着公蛎抹眼泪之时,抽出了被掐得发红的手臂:“冥花蛊,是巫术之中毒术的一种,以人身体作为陪葬的容器,即冥器。因其多选择一些妙龄少女下手,所以称为冥花蛊。”
公蛎终于能够说出话来:“阿意和珠儿,还能救吗?”
毕岸看着他:“或许能。”
公蛎挺了挺背:“如何救?”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干巴巴的眼睛像藏着一小股火。
毕岸看向古宅背后高耸的邙岭:“破了这个祭祀。”
公蛎深吸了一口气:“你刚才说的毒术,我记得我看过的,却没有讲到冥花蛊。”
毕岸道:“你看的那些只是皮毛,巫术高深莫测,若要破解,先要参透其中精要。这些内容,全在《巫要》之中。”
毕岸说得对,不能逃的,只能面对。
从古宅回来的路上,毕岸详细讲述了关于冥花蛊的猜测。
两月前,公蛎尚在如林轩里潇洒快活,毕岸同阿隼仍在四处搜集关于巫教的线索。
活死人案件,最开始,是城郊一个偏远山村杜家村一个五岁的女童中了邪,连日哭叫不止,直哭得声音嘶哑口鼻出血。女童声称,村子里好多个女鬼,要将全村的人都吃掉。阿隼刚好在附近查案,便留心看了一眼。孩子可能受了惊吓,并无什么毛病,不过听到她指名道姓说村里一位姐姐是鬼,有些好奇,临走之前,去了这位姐姐家。
一见之下,阿隼大吃一惊,忙回城叫了毕岸,连夜潜入杜家村。
公蛎猜到结果了:“她……同珠儿一样?”
毕岸缓缓道:“不错,女童口里的这位邻家姐姐,姓陶,已经全身骨化,没了自我意识,却能照常走路、说话。”
公蛎狐疑道:“村里的其他人,都没发觉吗?”
毕岸道:“这种活死人,常人是看不到的。那个女童,或许是有特殊视力,偏偏看到了。”这验证了公蛎的猜测:这种冥花蛊,中蛊的人自己没有发觉,周围的人也不会发觉,只有下蛊的人才能看见并操控活死人;旁人只会觉得此人性格大变,家人也以为她是病了,却不曾想已经变成行走的死尸。
公蛎哑然,半晌才道:“然后呢?”
毕岸道:“因为白天出现在村子里比较显眼,天未亮我同阿隼便回城了,回去置办了行头,假扮成走街串巷的货郎,当天傍晚,又来到杜家村,却发现陶姓女子不见了。”
公蛎好奇道:“失踪了,还是死了?”
毕岸道:“不知道,整村人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她家只有一个父亲,说她去了外地走亲戚。可是我当时留了人在村口把守,并未见她出村。”
公蛎又问:“那个小女孩呢?”
毕岸道:“小女孩中了邪,口歪目斜,痴痴傻傻,已经不再哭闹。”
公蛎嘀咕道:“这事果然有些奇怪。”
毕岸道:“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我十分惊讶。便嘱咐阿隼,留意城里城外其他地方是否异常。再后来,直到在调查王瓴瓦死因的时候事情才有了转机。”
想起这个,公蛎便觉得心有余悸。王瓴瓦是打墓圈坟的,去桂平的墓里偷那件红敛衣,却遭人陷害,被活活闷死在棺材里。
公蛎一直好奇,王瓴瓦是被谁杀死的:“查到杀死王瓴瓦的凶手了吗?”
毕岸道:“没有。”
公蛎有些失望:“王瓴瓦是巫教的人。会不会是巫教杀人灭口?”
毕岸道:“巫教做事,一向不留痕迹。若是他们要杀王瓴瓦灭口,定是王瓴瓦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儿。若不是巫教的人下手,那王瓴瓦得罪了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