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2)

这么多天来,心痛、无助、绝望压得徐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经婉娘这么一捣鼓,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

不错,那日小道士和婉娘都说,自己是大富大贵之命,最为旺夫,夫君肯定不知道这些。只要自己好好装扮起来,改了以往不讲究的模样,他定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回心转意。

徐氏吃了一碗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小雨去了银器店里协助打烊,徐氏起了床,耐心地按照婉娘教的方法挽起发髻,略施薄粉。这些天来消瘦厉害,原本粗壮的腰身和腹部赘肉都不见了,举手投足轻盈异样。只是身上的衣服肥大,只好换上了小雨前几日给她做的藕荷银鼠毛领掐丝小袄,自己了。

天色尚早,旺福捧着一个小簸箕,正在喂鸡鸭。徐氏走过来道:“给我吧。”

旺福看着徐氏的样子,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徐氏淡淡一笑,道:“怎么了?”

旺福突然跪下朝天上磕了几个头,语无伦次道:“老天爷,老天爷保佑小姐健康快乐啊!”旺福打小儿便在徐家做工,看着徐氏长大,所以仍叫她小姐。徐氏心中一暖,慌忙拉起他,叹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家人担心了。”

旺福眼睛骨碌碌转,小心道:“小姐……可想开了?”

徐氏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岔开话题道:“这些天可辛苦你了!”正说着,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巨响,旺福紧张道:“老爷回来了!”徐氏一愣,软绵绵道:“旺福,你……就说我不舒服。”

王凡刚去了北市的店里,本想趁着快打样之时,将店里一天的收益拿走,谁知道仅有三五两碎银子。问了伙计,说是夫人吩咐,当天收入务必要在申时交到柜坊兑成飞钱,非夫人信笺不得支取。

王凡大怒,心想,看来凤凰儿说得没错,徐氏看着粗蠢,心里可精明着呢,还是要早早下手,赶紧想个办法将店铺收回自己手里,再写休书不迟。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徐氏印章要出来,能取出飞钱才可。

这半年来,他被凤凰儿的妖娆美艳迷得颠三倒四,在外面重新置办了精美私宅,购了五六个丫头仆人侍候着,但凤凰儿可不是个节俭的主儿,一个月的花销比一家人一年的花销还大。都怪徐氏,把持着财产,他堂堂银器王凡,竟然连一个美妾都养不起。

王凡越想越怒,恨不得抓住徐氏肥壮的脖子一把掐死。行至门口,正好见二胖出门。他面对女儿总是还有些气短,便躲到一边,等二胖走远了才一脚踹开了门进来。旺福慌忙迎上来,欣喜道:“老爷回来了?”王凡皱眉道:“夫人呢?”

徐氏站在屋檐柱子的阴影中,惶惑不安地动了动脚步,又站立不动。要搁往日,她早哭喊着扑过去了。

旺福见老爷回来就问夫人,不禁大喜,谄媚道:“老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夫人不舒服,在休息呢。”慌忙去斟了茶来。

王凡见院落里昏暗一片,上房灯也未点,有心去问徐氏要印章,又憎恶她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烦躁地绕着走了几圈,见旺福如一条哈巴狗一样跟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突然道:“旺福,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旺福眨了眨眼睛,惶恐道:“这个……从老爷来到这个家,老太爷就派我跟了老爷啦,有小二十年了。”

王凡干笑了几声,丢了一块碎银子过去,道:“赏你买酒喝。”

旺福不懂王凡的用意,小心翼翼接过,道:“谢老爷打赏。”

王凡道:“你去搬个椅子来,我就不打扰夫人了。”旺福慌忙照办,赔笑道:“晚饭已经做好了。老爷今晚在家吃饭吧?”

王凡心道,不过是些粗茶淡饭,除了白菜就是萝卜,道:“不用了。唉,跟着我受委屈啦。她,”朝上房略一摆头,皱眉道,“对下人太苛责,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哪里需要天天这么节俭?哼,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蠢妇!”

旺福情知徐氏就在屋檐下,既不敢随声附和,又不敢反驳,只好跟着呵呵傻笑。

王凡对旺福的态度有些不满,却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大肆辱骂自己的正室,干咳了几声,道:“当然了,她持家,也不容易。嗯,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旺福点头哈腰,道:“老爷请讲。”

王凡取下腰间的一个玉佩,在手里玩弄着,沉吟片刻,叹气道:“旺福,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同夫人过不下去了。唉,实在是情非得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王家的列祖列宗?”

王凡扶住额头,满脸痛苦,“人人都道我薄情寡义,抛弃糟糠之妻,可是你说,子嗣重要还是名誉重要?”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旺福感动异常,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王凡仰脸看着沉入夜色的屋顶,悲伤道:“其实休妻实在是无奈之举,但是我保证,绝不会丢下她们母女不管的。可是夫人这个样子,哪里听得我解释,只要我一回来,她便又哭又闹,折腾得我心烦。”

旺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嗫嚅着道:“夫人……只是一时没想开。”心里甚至隐隐觉得是夫人过分了。

王凡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实在为难。看到夫人难过,却没办法。”徐氏将背紧紧地靠在檐柱上,强忍着不让自己跑过去告诉夫君自己错了,唯恐失去了听他讲心里话的机会。

旺福本想说,纳妾什么的,也不用休妻,却不敢造次,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

王凡似乎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无可奈何道:“我找了个女子,这事想必你也知道,算命称她必生儿子,但必须做得正室才好。也是因为这个,我才迫不得已起了休妻的念头。不过我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说服新夫人,休妻这事不再提了。”

王凡句句说得诚恳,一张俊脸微带愁苦,在暮色中更加俊朗动人。旺福只觉得他两头为难,忍不住要替他分忧,殷勤道:“老爷刚说有事吩咐我,是什么事?”

王凡扭头朝上房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个,哦,是这样,我那边院子,”他朝西方随便一指,“缺个可靠的管事,我想着你跟随我多年,老实可靠,最为合适。”

旺福吃了一惊,有些手足无措。家里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看家的旺福,一个做饭的王婆,从徐老太爷时就在这个家里。徐氏虽然生活节俭,但为人良善,手脚勤快,对下人从不过分要求,所以两人一直跟随至今。

旺福盘算,新夫人年轻气盛,听说很难侍候,再说夫人这个样子,自己也不便丢下不管,脸上便显出迟疑之色。

王凡微微一笑,道:“工钱方面你不用担心,我同新夫人说过了,是这里的两倍。”

旺福搓着手,赔笑道:“不是工钱的问题。这院子这么大,就夫人和二小姐住,我要走了老爷也不放心不是?”

王凡心里火起,却不便发怒,长叹了一声,道:“果然没看错你,”将手中的玉佩递给旺福,道:“听说你家姑娘下月出嫁?这个玉佩是从新罗国进贡的,品质极好,送给她做陪嫁吧,也算体面。”

旺福简直被弄懵了,不知道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不伸手接,又不敢真收下,捧着玉佩如同捧着个烫手的山芋,浑身不自在。

王凡瞥了他一眼,喝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旺福诚惶诚恐地收了,讨好道:“天黑了,外面冷,老爷上屋里坐吧。我去掌灯。”

王凡起身道:“不用了。我回去了。”倒像这是别人的家一般。徐氏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出便要叫他,却见王凡止步,十分随意地说道:“旺福,你知不知道夫人的印章收在哪里?”

旺福挠头道:“这个,小的不知,平时生活都是王婆子打理的。”

王凡道:“唉,我是不忍看着夫人这么辛苦,你说洛阳城中十几家分行,夫人哪里忙得过来?我今天去商铺看了,那些伙计眼见夫人这段日子不舒服,都偷懒得紧呢,今天一天的进账才几两银子!”想了片刻道:“这些年来我外出做官,家里有劳夫人了,如今我赋闲在家,原该重新接手生意才对。不如这样,夫人身体不好,就不要打扰她了,你帮我留点心,看看夫人的印章放在哪里,我得空儿和夫人讨教一下。”

旺福见老爷回心转意,心中十分欢喜,满脸堆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王凡诚恳道:“新夫人之事,旺福你还要多多开导下她。”

王凡这话虽然是说给旺福的,但在徐氏听来,觉得他确有苦衷,处处为自己着想,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如此温柔诚挚的话,似乎在他们新婚时节方才有过。徐氏本想跳出来扑到他的怀里,告诉王凡是自己太不知体谅,却不舍得破坏这种如沐春风的幸福感觉,躲在黑暗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对待夫君,不给他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