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月光从树缝里穿过，洒落在湿答答的泥巴路上，像落了一层银粉，视线所及之处是飘忽不定的雾气，夹着一丝凉风。
颜离扶着他的肩从车上跨了下来，站在那儿不动，他看了她一样，将车子调头，停在一颗巨型香樟树下。
颜离看到前方有座房子，不是巷子里那些楼房，而是一座看起来年代依旧的大杂院，白墙黑瓦，低矮简陋。
易小森停好了车，取下钥匙，直接往屋子的方向走，没有看她。
颜离愣了愣，很快跟了上去。
他拿钥匙开锁，推开门，从门槛上跨了过去，颜离跟在他身后，也进去了。
白炽灯闪了闪，屋子里一股湿热的气息，收音机，木桌，架子鼓，木柜，还有墙角堆放的一些坏掉的机械，墙上和窗户上贴满了报纸，有些压抑。
易小森随手拉了把椅子给她。
“先坐。”他说。
颜离很听话的坐了上去，姿势端正，背挺得笔直，他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掀开帘子，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颜离沉了沉气，往屋子环顾了一圈，她慢慢地起身，迈着步子走到架子鼓旁边，静站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吊镲，又慢慢摊开手，摸了摸通鼓，她看电视上打架子鼓的人噼里啪啦，帅惨了的样子，咧嘴笑了笑。
那笑静静地，不细看发现不了。
他出现她在背后，却看出来了。
“笑什么?”他问。
颜离猛地一回头，头发打在了脸上。
他手上端了一碗面，走到木桌旁，把面放在桌子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了下去。
她走了过去，眼睛直直的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条，不由得咽了咽喉咙，肚子竟还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一阵脸红，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易小森安静的看着她，眼睛难得那么温柔，他点了烟含进嘴里，吸了吸，夹在指间，把幽幽地烟雾吐出来，微眯了眼睛。
“坐下吃。”他说，语气是冷的。
一声令下，她迅速坐上椅子，拿起筷子，夹起面条往嘴里送，整个屋子都是她吸面条的声音，一副这辈子没吃过饱饭的样子。
她放学之后就没吃晚饭，这会儿饿极了。
也不管眼前的人是何表情，自顾自的吃。
易小森吐着烟，垂眼笑。
“很饿?”他问。
“嗯。”她含糊着回答。
“有钱施舍给乞丐，没钱给自己买点儿东西吃?”他磕了磕烟灰，问她。
她鼓着腮帮子，抬眸看他。
“那会儿，不饿。”她说。
的确，他如果不把这碗面端出来，她也没感觉自己是饿着的，这一天的狼狈和疲倦，已经让她整个人虚无了不少，身体似乎连感知能力都没有了。
吃完了面，他带她去了卫生间，拿着浴巾和干净的衣服挂墙上，调好了水温，盯着她看。
“十二点之后会停水。”
“好。”
夜已经很深了，他坐在窗台上抽了好几支烟，背对着白炽灯光，一只腿屈膝，另一只腿伸得笔直，看起来格外修长。若有所思的神情里藏着深深地淡漠，嘴里吐着烟，凝视着窗外。
卫生间里是花洒砸地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房子有了一丝生气。
抽完了最后一支烟，他把烟屁股往窗台上按了按，转头，隔着昏暗的光线看她。
她穿着他的衣服，顶着刚洗过还是湿着的头发，水从头顶流下来，从发尖一滴一滴的往下掉，她站在那儿，没动。
易小森从窗台上挎了下来，动作轻盈，他翻箱倒柜的找了个落满灰的吹风机，用帕子擦了擦灰，然后按下开关，放太久，风力有些弱。
颜离坐在椅子上，他站在她背后。
她垂着脑袋，他给她吹头发，手指在她的湿发间温柔地揉动，耳边是吹风机轰隆隆的声音。
风很暖，他触碰到她的每一个瞬间，她的神经就莫名紧了紧。
他的动作不慌不忙，很有耐心的样子。
满屋子缭绕着洗发水的味道。
“好了。”
关了吹风机，重新塞进了柜子里。
颜离揉了揉被吹得松松散散的头发，他的洗发水有一股很清凉的幽香，轻轻一嗅，不会觉得腻。
易小森从衣柜里抱了一叠被子和毛毯铺在地上，再拿了几件儿厚一点儿的衣服叠成枕头，颜离睡在他的**，他睡在地上铺好的**。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沉默，一直没有声音。
“你不爱说话?”他低语。
他能感觉到她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但身上的一股戾气却又让人不轻易敢去欺负她。
她把手枕在后脑勺上，转身看他。
“不是。”她轻轻地说。
他抬眸，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说。
“在学校也这样?”他问。
“嗯。”
又是挺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不念书了吗?”她问他。
“嗯，初中就辍学了。”他淡淡道。
他身上有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释然，淡漠，成熟。
他抽烟的姿势，骑摩托车的眼神，恰到好处的沉默，孤冷的背影，回眸一抹料峭的笑意，都让人不敢靠近。
颜离的视线无意间落在床头柜上一张相框上，她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拿过那张照片，放在眼前看了看。
照片上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笑起来很温柔的中年女人。
女人搂着小男孩，朝镜头比了个剪刀手，小男孩表情淡淡的，但仍然挤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照片背面写着两个字，阿易。
“我姑姑，去世挺久了。”
她正准备开口问他，他已经主动解释了出来。
“阿易……”她细声呢喃。
易小森凝眸，转头看她。
“阿易……”
易小森沉默着不说话，紧抿着嘴巴，低垂着的眼眸里似有琥珀，藏着幽深。
她的指尖停在那个小男孩身上，嘴里一遍一遍的念，阿易，阿易……
他始终缄默，却是很认真的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小嘴巴一张一合，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唇齿间轻轻地吐出来，突然很想起身抽支烟，但他没动。
“明天不上学?”他问。
“放假。”
“回家么?”
“我没有家。”
她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说话的时候眼睛放着空，眸光里的忧伤溢满了，却没化成泪水下坠，风轻云淡的全抑止在瞳仁里那抹幽白色光亮里。
他慢慢地转身，背对着她。
眼睛从窗台望了出去。
眸子里的孤寂落了霜，看着那轮冰冷的月亮，又转过头来盯着颜离，微眯了眼，淡淡道:“现在有了。”
语气很轻，像片轻盈的羽毛覆在了颜离心上，盖住了那片荒芜。
颜离心里一咯，抓着被子的手用力紧了紧。
易小森微扬了嘴角，弧度很小，但足以融化那一贯冷清和寡淡，看上去竟温柔地要命。
“睡吧。”他低语，合上了眼睛。
颜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背垫在侧脸上，眼帘微垂，就那么看着。
后来睡意渐浓，带着唇角的笑意溺在了梦里。
她竟做了个美梦。
梦里，周慧和颜大辉都死了，学校变成了最初的坟地，易小森拉着她的手在坟地里奔跑，他手心的温度很暖，回眸对着她笑，目光像水一样的柔和。
他停下来，手抚上了她冰冷的脸。
对她说:“我给你一个家。”
她的泪砸进了他的手心，她的脑袋被他揉进了怀里。
他只轻言一声:“傻子。”
好美的梦啊，真希望不要再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