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侍奉了茶水,又当真挽起袖子,力道适中地给萧老夫人捶起腿来。
一边捶,一边说着些京中趣闻、衙门无关紧要的琐事,语气轻松,试图抚平母亲今日的郁气。
他眉宇间带着连日忙碌的倦色,眼底那抹淡青在灯光下尤为明显。
沈长乐安静地侍立一旁,看着男人微垂的侧脸和那份难得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和,心中那点坚冰悄然融化一角。
他白日里在朝堂上与各方势力周旋博弈,回来还要在母亲面前扮演孝顺儿子,为她这个不懂事的媳妇缓和局面……确实不易。
要不要……替他分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若此刻上前,乖巧地接替萧彻,亲自为婆母捶腿捏肩,温言软语一番,或许能平息萧老夫人的怒火,也让萧彻能喘口气。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自己掐灭。
还是死道友,不能死贫道。
她太清楚这位婆母的性子了。
今日若开了这个头,让她尝到了拿捏媳妇、享受媳妇殷勤服侍的甜头,往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规矩和孝道压下来。
萧彻或许会感念她一时,但长久下去,她便会沦为萧老夫人满足掌控欲、彰显婆婆权威的工具,再无宁日。
心疼男人的下场,往往是自己陷入泥潭。
至于名声?
沈长乐微微抬眼,目光缓缓扫过屋内侍立的几个婆子丫鬟。
她的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自然流露的威严与沉静,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谁才是这玉衡院,乃至未来萧家内宅真正的话事人。
接触到她的目光,原本有些看热闹心态、甚至可能存了巴结老夫人心思的下人,全都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屏息凝神,不敢再有丝毫异色。
两个机灵的丫鬟更是立刻上前,一个轻轻按住萧彻的手臂,笑着劝道:“五老爷快歇歇,您劳累一天了,这些活儿让奴婢们来便是。老太太有福气,有您这般孝顺的儿子,但哪有让主子一直干活的道理?传出去,倒显得咱们玉衡院没规矩了。”
另一个则已经接手了捶腿的活儿,手法熟练,力道恰到好处。
沈长乐微微一笑,对身边的青娟吩咐:“这两个丫头是极好的,通知账房,这个月起,给她们月钱翻倍。抬为松鹤堂一等丫鬟。”
两名丫鬟闻言顿时一喜:果然,她们这一步棋走对了。
萧老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弄得一愣,她本意是想借儿子服侍来敲打沈长乐——看,我儿子都如此孝顺我,你身为媳妇却木头似的站着!
——没曾想,沈长乐一个眼神,下人便如此识趣地截了胡。
她想斥责丫鬟多事,可丫鬟的话又句句在理,挑不出错。
再看儿子,也确实面露疲色,她终归是心疼儿子的,便顺势道:“罢了,彻儿你坐吧,让她们弄。”
只是心中那股对沈长乐的不满又添了一层:这沈氏,自己不肯服低做小,连下人也都管得服服帖帖,分明是没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萧彻从善如流地坐下,接过沈长乐适时递上的热茶,浅浅啜了一口,掩去了眸底一丝几不可察的放松。
他如何不知母亲的心思?
又如何看不出妻子那点小心思?
沈长乐不肯上前受磋磨,他其实……并不意外,甚至有些隐秘的欣赏。
他的妻子,本就不该是任人揉搓的面团。
接下来的时间,萧老夫人找不到由头指使沈长乐干活,因为下人全抢着干了。
下人——有了那两名丫鬟的榜样,她们再没眼力见,也清楚,老夫人吩咐给主母的活儿,必须要抢着干。
惹恼了老夫人大不了挨一顿打骂,可要是惹了主母不快,下场肯定更惨。
萧老夫人心中越发瞥闷。
可又不敢再像昨日那般明目张胆地立规矩,心里憋着气,言语上便不免带出些阴阳怪气。
“到底是京城风水养人,我这老婆子离京几年,规矩都不一样了。想当年我们做媳妇那会儿,婆婆咳嗽一声,都得在旁边端痰盂呢。”
萧老夫人斜睨着沈长乐。
沈长乐面色不变,温声道:“母亲说得是,古礼自然尊贵。只是如今陛下与皇后娘娘屡次倡导‘仁孝为本,重在心诚’,体恤晚辈,方是慈爱长久之家。若事事拘泥古板,反伤了天伦之情,倒违背了圣意。儿媳愚见,母亲慈爱,必是更愿见到夫君公务顺遂、家宅和睦,而非拘着儿媳做些表面功夫。”
萧老夫人被噎了一下,这话抬出了皇帝皇后,她敢反驳吗?
只能哼道:“就你道理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瞧瞧这屋里的摆设,倒是清雅,就是少了点富贵气。我们萧家虽是诗礼传家,该有的体面也不能落。”
沈长乐微微一笑:“母亲慧眼。夫君常说,簪缨之族,贵在底蕴,不在浮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是富贵不知敛的祸端。儿媳觉得夫君此言乃至理,故一切用度只求精致得体,不敢逾越,以免落人口实,坏了萧家清誉。”
直接把萧彻搬出来当挡箭牌。
萧老夫人再次语塞,儿子的话她总不能说不对吧?
心里却更堵了。
几次三番下来,萧老夫人非但没讨到便宜,反被沈长乐有理有据的话堵得心口发闷。
她恼沈长乐的狡辩,更隐隐有些羞愧——似乎自己计较的这些,在大道理面前,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尤其沈长乐每次反驳时,语气恭敬,眼神坦然,让她连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
看着母亲气势渐弱,萧彻放下茶盏,适时出声打圆场,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沈长乐垂眸,心中并无多少得意。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婆母的怨气不会消失,只会暂时压抑。
但她更清楚,面对这样的婆婆,退一步不会是海阔天空,只会是万丈深渊。
她必须守住自己的边界,哪怕因此背上不孝的名声。
自私吗?
或许吧。
但在这深宅之中,唯有先保全自己,才能谈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