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的初春,雾霭依旧。
空气里,却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
中印公路,通车了。
朝天门码头,“通达贸易公司”的三层楼,在湿冷的江风中矗立。
张丽芳站在办公室的窗前。
她穿着一袭剪裁合体的暗色旗袍,外罩薄呢西装外套,发髻梳得纹丝不乱,每一根发丝都透着不容侵犯的秩序感。
大半年时光,早已将她初到渝城的最后一丝生疏磨去。
如今的她,只剩一种沉淀后的冷静与锋芒。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捧着龙二旧日名帖,心翼翼拜码头的“张助理”。
“通达贸易”。
这四个字,在如今的渝城商圈与官场,已是分量十足。
明面上,公司有美国领事馆商务副参赞安德森的批文和信用证,是海关、税警眼里的模范外资企业。
暗地里,她是龙二在国统区最大的资金中枢,一双在阴影中翻云覆雨的白手套。
菲律宾的白糖,南洋的药品,津塘转运的紧俏货……
无数财富经过层层伪装,在这里被兑换成黄金、美元,再无声地流向它们该去的地方。
龙二的私人宅邸。
吴敬中打点各路神佛的香火钱。
建丰“事业”的经费。
乃至军统秘而不宣的“特别预算”。
叩,叩。
敲门声很轻,带着特有的节奏。
“进。”
张丽芳转身,指尖的女士香烟在水晶烟灰缸里碾灭,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如同一个消逝的念头。
进来的是她的心腹,方助理。
一个三十出头,相貌虽然普通,但精力旺盛、能力也很突出的女人。
“张总,刚收到的消息。”
方助理压低了声线,神情是一种被强行压制住的紧绷。
“孔家的那位大少爷,孔令侃,昨天在财政部王司长的饭局上,问起了我们‘通达’的白糖生意。”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警惕。
“话里话外,兴趣很大。”
张丽芳的眉头极快地锁了一下,随即舒展开,仿佛只是风吹过水面,波澜自平。
孔家大公子。
一个靠着家族权势在战时经济体上疯狂吸血的巨鳄。
他盯上白糖,理所当然。
如今的黑市,一磅白糖的价格能换半钱黄金,是比枪炮更硬的通货。
“他原话怎么?”
张丽芳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他,‘通达’路子野,是本事。”
方助理模仿着那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的语调,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但这么大的生意,一个人吃独食,容易噎着。”
她顿了顿,补充道:“王司长也在一旁敲边鼓,美援大批进来,物资管控要有新政策,有孔家出面‘协调’,对大家都好。”
赤裸裸的威胁。
明晃晃的诱饵。
张丽芳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座钟轻微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击着凝固的空气,像是某种倒计时。
“通知下去,最近到港的两批糖,先压在二号仓,出货速度放缓三成。”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每个字都砸在实处。
“所有大额交易,必须我亲自签字。”
“是。”
方助理应下,随即又问,“张总,孔家那边……要不要先送份‘心意’过去探探路?或者,立刻请示津塘?”
“心意要送,但不是现在送。”
张丽芳摇头,涂着丹蔻的指甲在红木桌面上无声划过,留下一道看不见的冷痕。
“现在送,就是告诉他我们怕了,他的胃口只会更大。”
“至于津塘……”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像在布置一场无声的战争。
“龙二爷必须立刻知道。同时,让安德森那边也动起来。”
她抬眼,目光里没有了温度,只剩下纯粹的计算。
“告诉安德森,孔家准备染指我们这条线,让他评估对美方利益的潜在影响。然后,你立刻去办一件事。”
“动用我们在花旗银行的关系,查孔令侃最近一个月的外汇账户,我要知道他的每一笔大额美元流向。”
“如果花旗银行推诿,就让安德森直接出面,用‘反洗钱’和‘资助敌国’的名义去压,美国人不可能拒绝一个本国情报官员的要求。”
方助理的眼神瞬间被点燃了。
这是要挖孔家的根。
“明白,我马上去办。”
方助理退下后,张丽芳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孔家这头巨鳄,终于闻到腥味了。
她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