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那句滋扰生事落下,便不再言语,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又呷了一口。
这般静默比疾言厉色更让人心慌。
春姨娘和红姨娘面色变幻,互相递着眼色,却谁也不敢再贸然开口。
就在这时,站在两位姨娘身后的朱九姑娘轻轻扯了扯嘴角,往前挪了半步,福了福身。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绣缠枝莲的夏衫,梳着双丫髻。
“林夫人说笑了。”她声音略低,却吐词清晰。
“我们今日前来,只是想着大嫂与壮壮侄儿在此,心中惦念,特地过来探望。
顺道也是想拜见林夫人。
未曾想,倒让林夫人误会了。”
望舒这才将目光真正落到她脸上,唇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却不接话,只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九姑娘被她看得心头一紧,面上仍强自镇定。
又是一刻钟的静默。
终于,站在九姑娘身旁的六姑娘受不住这沉闷的气氛,往前挪了一步,站到九姑娘身侧。
她比九姑娘年长些许,身量也略高些,穿着鹅黄衫子,此刻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
“林夫人。”她开口,声音有些帮作的强硬。
“我九妹和您说话呢。
听说林夫人也是侯门世家出身、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应该知晓待客之礼的吧?”
这话说得磕绊,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词句,临到用时却说得不顺畅。
望舒这才将视线转向她,仔细打量。
这六姑娘眉眼与春姨娘有五分相似,只六姑娘还带着闺阁少女的稚嫩与不安。
此刻她强作镇定,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透出内心的惶惑。
望舒心中已有计较。
她目光虚虚掠过坐在一旁、始终不敢抬头的三公子和五公子。
那两个少年,一个约莫十五六岁,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皆低垂着头。
自进门至今,二人未曾发过一言,连姿势都未曾换过。
倒是两个姑娘,一个沉稳中藏着机锋,一个稚嫩却强出头。
望舒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礼仪?”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厅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却不知六姑娘说的,是哪一套礼仪?
你们今日前来,遵守的是哪一套礼仪?
又需要我,遵守哪一套礼仪?”
三个问句,一句比一句轻,却一句比一句锋锐。
六姑娘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望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了然。
今日这一出,主谋就是那个始终站在后方的九姑娘。
只是小姑娘,真有这般心机和胆量?
望舒眸光微转,又落到九姑娘身上。
这时,九姑娘见六姐姐哑口无言,便又上前半步,温声道:
“林夫人见谅。我六姐是看我站得略有些累,替我解围罢了。她性子直,说话不知轻重,还望夫人海涵。”
既替六姑娘圆了场,又显出自己的懂事知礼,还将矛头轻巧地转回望舒身上。
毕竟,是望舒让客人站了这许久。
望舒笑了。
那笑容真切了几分,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既是站累了,”她慢悠悠地说,“为什么不回位置坐下呢?方才有人拦着你么?”
她顿了顿,目光在九姑娘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六姑娘。
“六姑娘替你解围,便如同当日的八姑娘帮你说出心里的话?”
望舒故意拖长了语调。
“只要你有话想说,便有的是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甚至父亲姨娘祖父替你说出来?”
九姑娘的脸色,终于变了。
望舒的话,一字一句,揭开了当日的事,她不知道望舒的底牌,无法反驳。
望舒看着她变换的脸色,笑意更深了些,却不再迂回,直截了当地问:
“今日来我这府里,是你提出来的吧?”
九姑娘抿紧了唇,不答。
望舒身子微微前倾,“说吧,费这番周折,撺掇这么多人一起来,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那两个姨娘此刻也察觉到了不对,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三公子和五公子更是将头埋得更低,恨不能缩进椅子里。
良久,九姑娘深吸一口气,她这次恭敬福身,语气也软了下来:
“林夫人明鉴。
实在是眼看着壮壮侄儿的满月礼将近,祖父传下话来,府中庶出子女皆不能出席正席。
我们心中不解,又不敢直接去问祖父,这才贸然前来,想问问林夫人。”
她抬起眼,眼中适时地浮起一层水光,看着楚楚可怜。
“这明明是侯府的大喜事,为何不让侯府的子女参与?”
望舒听罢,却用帕子掩嘴,轻笑出声。
“听听,”她笑着对身旁侍立的汀荷说,“这话真有意思。西南侯府的事,跑来问我一个外面的寡妇。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西南侯府,如今是我当家做主了呢。”
望舒笑罢,慢慢敛了神色,缓缓站起身。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九姑娘,眼神渐冷。
“九姑娘。”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一个连亲事都尚未议定的小姑娘,便学着做这些局,散布流言,撺掇生事。
这是想用流言蜚语,活生生逼死我么?”
九姑娘被这话激得浑身一颤,抬头:“我没有……”
“没有?”望舒打断她,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你是当我林望舒,是那种没娘家撑腰、没夫家依仗、任人拿捏的孤苦寡妇?”
她的声调逐渐加高,“还是觉得,我一个五品诰命,府里供着的嘉奖圣旨,都是摆着好看的?”
她猛地一拍身旁的桌案。
“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
望舒环视众人,“既然你自己不要脸面,不顾名声,我便成全你。
我夫君是为国捐躯了,可我林望舒头上还有朝廷亲封的诰命,家里还供着褒奖的圣旨。
我倒要看看,是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姑娘们厉害,还是王法礼教厉害?”
她不再看众人,扬声道:
“来人!”
早已候在门外的赵猛应声而入,身后跟着四名膀大腰圆的婆子、六名护卫,将侧厅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送客!”
望舒冷声道,“把这些贵人一个不少地、好好地送回西南侯府!”
“是”
赵猛抱拳领命,朝婆子护卫们使了个眼色。
那些婆子上前,客客气气却又不容抗拒地请两位姨娘和几位公子姑娘起身。
护卫们则分列两侧,形成一道人墙。
“林夫人,你这是——”春姨娘还想挣扎。
“姨娘请。”一个婆子面无表情地挡在她面前,手却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看似搀扶,实则暗含力道,让她动弹不得。
三公子和五公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声不吭地被请了出去。
六姑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低着头快步跟上。
只有九姑娘,在走出厅门时,回头看了望舒一眼。
望舒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
待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侧厅东边的隔扇门才轻轻推开一条缝。
玉珠从里面探出身来,小脸有些发白,眼中却闪着晶亮的光。
“王家嫂嫂……”她快步走到望舒身边,“这样直接把人送回去,祖父会不会动怒?会不会怪罪于你,给你施压?”
她言语间满是担忧。
望舒转身看她,换上温和的笑意。
她伸手替玉珠理了理鬓边微乱的发丝,声音放柔:
“放心,这才到哪儿。你祖父可没那么傻,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些后辈的真实面目罢了。”
她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
“我今日这般做,不过是帮他添一把柴,烧一烧火。”
玉珠听得似懂非懂,却不敢接这话。
毕竟那是她的亲祖父,晚辈议论长辈,终究不妥。
望舒看出她的顾虑,也不多说,只拍拍她的手:“你先回去歇着吧,我看你也累了。”
玉珠点头道好,却又忍不住道:“嫂嫂厉害,我得把刚才的事讲给母亲听,让她学着些。”
望舒失笑:“不过是仗着理在我这边罢了。你快去吧,我这儿还有些事要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