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武曌似乎不愿再多言这沉重的话题,挥了挥手,“卿且平身。此事既了,便依常例议政吧。”
“退朝”的唱喏声终于响起时,百官退出长生殿的步伐,似乎都比前两日轻快了许多。阳光已经完全铺满了殿前的广场,金砖反射着耀眼的光,虽然暑气渐升,却让人感到一种久违的、开阔的明亮。
退朝的队伍中,张柬之紧走几步,与狄仁杰并肩,低声道:“怀英(狄仁杰字),此番……真是险极,亦幸极!”
狄仁杰缓缓点头,望着前方巍峨的宫门,轻声道:“幸在陛下心中,尚有社稷,尚有苍生,尚有……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清明。”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几近耳语,“柬之,你可知陛下最后那句‘朕记下了’,让老夫想起什么?”
张柬之侧目。
狄仁杰的眼神有些悠远,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天后时,也曾有过虚怀纳谏、励精图治的时光。那时她眼中,除了权力,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只是后来,渐渐被这重重宫阙,无尽尊荣,还有那‘千古一女帝’的执念,给磨得淡了,冷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这叹息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苍凉与悲悯,“今日能回头,哪怕只是一步,也是好的。只是不知……这清明,能维持几时?”
张柬之默然。他明白老友的意思。武曌晚年宠信二张,奢靡渐起,朝政积弊已深,非一次纳谏所能扭转。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们赢了,赢得艰难,赢得侥幸,也赢得……意义深远。
两人不再说话,随着人流缓缓走出宫门。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位白发老臣的背影,在洛阳宫巨大的阴影与炽烈的光明交界处,显得既挺拔,又孤独。
而在他们身后,深宫之内。
退朝后的武曌,并未立刻返回寝宫,而是独自一人,在几名心腹内侍的远远跟随下,缓缓登上了上阳宫最高的观风台。
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洛阳城,远处洛水如带,街衢纵横,坊市间人烟稠密,一片盛世繁华景象。夏日熏风拂面,带着市井的喧嚣与烟火气,隐约传来。
她凭栏而立,久久不语。风吹动她未戴冠冕的华发,几缕银丝在阳光下刺目地闪耀。
废除造佛之役的诏书,此刻应该已由凤阁拟定,即将飞驰天下。可以想见,无数僧尼、百姓闻讯,会是怎样的如释重负,或许还会感念她的“仁慈”。史官会记下这一笔:久视元年秋七月,帝欲作大像,令僧尼日捐一钱,狄仁杰切谏,乃止。后人会如何评说?或许会赞她一句“晚年知过能改”?
一丝淡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浮现在她唇角。这结果,算是明智的,现实的,也符合一个成熟政治家该有的选择。理性终究战胜了虚妄的渴望。
然而,内心深处,那巨大的、被暂时压抑的空洞感,并未因此消失,反而因为目标的骤然失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噬人。那尊想象中的、辉煌万丈的巨佛,终究是幻灭了。她用什么来对抗时间?用什么来填补这权力的黄昏里,越来越浓的孤寂与恐慌?
下意识地,她的手抚上了胸前衣襟之下。那里,贴身佩戴着一块温润的墨玉。玉质并非极品,形状也并不规整,但中心却有一缕天然形成的、流云状的白芒,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转。指尖触及那熟悉的微凉,心底某个被厚厚尘埃覆盖的角落,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灵犀墨玉。
利州江畔,夜幕星光。那个青衫落拓、眼神却澄澈如星河的年轻人,将这块玉放入还是少女的她手中。他的指尖温暖,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时光的笃定。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还有那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守护之约。
“本心……” 她喃喃低语,声音散在风里,微不可闻。
她的本心是什么?是那个在感业寺青灯古佛下,不甘命运、渴望挣脱牢笼的武媚?是那个重回宫廷,步步为营、誓要登上权力之巅的昭仪皇后?还是此刻,这个站在天下至高之处,却感到无边孤独与恐惧的老妇?
“常守本心……” 她重复着,嘴角的嘲讽之意更深了。这数十年来,她在权力的漩涡中沉浮挣扎,为了生存,为了胜利,为了那至高的位置,她牺牲了多少?亲情、爱情、良知、乃至最初那份或许单纯的对“不一样人生”的渴望?她的手,早已沾满了鲜血,她的心,也早已在一次次权衡与算计中,变得坚硬而复杂。
那块玉,那个人,代表的是一段早已逝去的、简单而美好的时光,是一种她曾经相信、后来却亲手背弃的“守护”与“本真”。东方墨,他曾是她晦暗人生里的一束光,一个关于“被理解”、“被珍视”的幻梦。然而,当她选择扼杀亲生女儿以构陷王皇后时,当她为了权力不惜一切时,那束光,就彻底熄灭了。她知道的,他一定看到了,然后,他离开了,带着他的承诺与失望,远走海外,开创了那个传说中的、与她治下截然不同的华胥国。
如今,东方墨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早已不是美好的象征,甚至不再是简单的“背叛者”。他变成了一根刺,一个沉默的对照,一个活生生的、证明她道路“可能错了”的证据。他代表着那条她没有选择、也无法再选择的道路——那条或许更干净、更光明,但也可能更艰难、更无法满足她内心深处对权力极致渴望的道路。
每当她感到孤独、感到怀疑时,这根刺就会隐隐作痛。而“常守本心”这句话,也从最初的赠言与期盼,变成了对她如今面目的一种尖锐反讽与无声拷问。
她松开握着墨玉的手,仿佛那玉突然变得滚烫。
目光重新投向脚下繁华的洛阳城,投向更远处她统治的万里山河。这里,才是她的疆域,她的战场,她付出一切所换来的帝国。纵有千般不是,万般孤寂,这也是她武曌的道路,她亲手开辟的天下。
至于那尊未能建起的巨佛,就让它留在想象中吧。至于那个人,那段过往,就让他们沉在记忆最深的海底。
她最后看了一眼喧嚣的人间,转身,沿着高高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下走去。绛紫色的袍角拖曳过光滑的石阶,背影挺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却也透出一股繁华落尽、曲终人散的沉沉暮气。
风,依旧吹过观风台,空无一人。只有阳光炽烈,将琉璃瓦照得一片金灿,晃得人睁不开眼。而那纸罢停建佛的诏书,正以最快的速度,携带着女皇晚年的这一次“清醒”与“克制”,奔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复杂而耐人寻味的注脚。
黄昏未至,余韵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