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寂阁坐落在真君神殿势力范围的边缘,一处名为“静渊”的浮空山坳之中。
这里的确僻静。四周是高耸的、呈现出青黑色的嶙峋山崖,将中央一片不大的平坦谷地围拢起来,只留一条狭窄的云径通往外界。谷中建筑不多,一座三进的青瓦院落,几间零散的厢房,一个几乎干涸的灵泉眼,还有一片稀疏的、叶子泛着铁灰色的竹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冷清气息,连灵气都显得稀薄而惰性。
与其说是“阁”,不如说是个精致的囚笼。
我被两名沉默的神将押送至此,交接给了一名早已等候在此、面无表情的老管事。老管事姓何,驼背,独眼,气息晦涩,像一块埋在土里多年的石头。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那只浑浊的独眼扫了我一下,尤其是在我手腕上那冰冷的银环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便指了指院落角落一间最不起眼的厢房。
“以后,你住那里。”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每日辰时、酉时,会有人送饭食和汤药。没有传唤,不得离开此院。需要什么,可摇此铃。” 他递过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铃,“无事,莫要搅扰。”
说完,他便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回了主屋,关上了门。
我被留在了院中。
手腕上的银环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寒意,并且隐隐与我体内伪装出的“道伤”和紊乱气息产生着某种压制性的共鸣。它限制着我法力的流转,但也以一种粗暴的方式,暂时稳住了那些“异种能量”的躁动——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我走到那间厢房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里面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张硬板床,一张旧木桌,一把椅子,一个缺了角的陶制水壶。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窗纸,透进来的光线昏暗。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
我走进去,关上门。
在椅子上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步,算是迈进来了。
杨戬没有当场杀我,也没有将我投入天牢,而是安置在这个看似冷清、实则必然处于严密监控下的“清寂阁”。这说明,他对我所提供的信息,至少有一部分是感兴趣的,或者说,他认为我暂时还有观察和利用的价值。
但这远远不够。
我需要他更进一步的“信任”,或者说,是“确信”——确信我走投无路,确信我仇恨满溢,确信我有所保留但最终会为他所用。
我在殿上的那番说辞,半真半假,虚实交织。真的部分足以引起他的警觉和好奇,假的部分和刻意模糊的地方,则像钩子,等着他自己来咬。
比如,我声称冥界人间“没了”,是西天阵法导致“消失”。这个说法本身就有模糊空间。
“消失”可以理解为彻底毁灭,也可以理解为……以某种方式“隐藏”或“剥离”了。
杨戬这种多疑的人,绝不会全信。他一定会怀疑,我是否隐瞒了关于“消失”方式或结果的更多细节。
再比如,我以一个“受害复仇者”和“求生者”的姿态投靠他,理由看似充分,但细想之下,其实有更“合理”的选择——玉帝。
玉帝是天庭明面上的最高主宰,正统所在,资源更丰富,影响力更广。如果我真的只是想求一条生路,甚至寻求一个未来可能的“复仇”支持,投靠玉帝,理论上能获得更好的庇护和更高的起点。就算玉帝不会亲自理会我,托庇于其麾下某个实权派系,也比直接来找杨戬这个曾经给我种下“缚神印”、关系微妙的对头要稳妥得多。
这个“不合理”的选择,杨戬一定会注意到。
他需要我为这个选择,给出一个更“真实”、更符合他对我认知的解释。
所以,我在等。
等他亲自来问。
在清寂阁的日子,过得很慢。
我每日按照吩咐,服用送来的、味道苦涩、灵气微薄的汤药,吃下那些仅能维持基本需求的饭食。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厢房内盘膝“调息”,努力维持着那副“伤势沉重、苦苦支撑”的模样。偶尔,我也会在院中那小小的、布满青苔的石板地上缓缓踱步,抬头看看被山崖切割成窄缝的天空,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痛苦,以及一丝压抑的、越来越焦躁的恨意。
我知道,暗中有眼睛在看着我。
可能是阵法,可能是法宝,也可能是那个独眼何管事,或者其他隐藏的力量。
我不在意。我要让他们看到我想让他们看到的。
三天时间,在天界缓慢的流速中,仿佛过去了很久。
第三天深夜。
窗外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没有。清寂阁的夜晚,冷清得可怕,只有山风吹过崖壁的呜咽声。
我依旧盘坐在硬板床上,闭目“调息”。手腕上的银环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银光。
忽然,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一瞬。
不是风带来的凉意,而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威压,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我“悚然”惊醒,猛地睁开眼,看向房间角落的阴影处。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银甲黑袍,身姿挺拔,仿佛他本就站在那里,与阴影融为一体。
杨戬。
他没有带随从,也没有惊动外面的任何阵法或守卫,就这么突兀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我脸上瞬间闪过惊愕、慌乱,随即强作镇定,挣扎着想从床上下来行礼,却因为“伤势”和“惊吓”,动作显得笨拙而无力。
“不必了。” 杨戬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深夜密谈特有的沉凝感。他向前走了两步,从阴影中步入窗外透进的、微弱的星光里。他的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锐利如常,但比在真君神殿大殿上时,少了几分公开场合的威严,多了几分私下审视的深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不说话。
无形的压力,比在神殿上时更加具体,更加沉重,仿佛实质般压在我的肩头,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手腕上的银环,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临近,寒意更加刺骨。
我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次有一部分是真实的紧张),喉咙发干,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看你这几日的模样,倒是安分。” 杨戬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这清寂阁,还住得惯?”
“……多谢真君……安排。” 我声音干涩,“能有一隅之地……苟延残喘,已是……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 杨戬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毫米,形成一个近乎冷笑的弧度,“李安如,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虚言。你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你选择来这里,而不是凌霄殿,也不是托塔天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果然直接问到了这个关键点。
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挣扎和犹豫,眼神躲闪了一下,低声道:“真君明鉴……我……我之前所言,确是实情。西天害我至此,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投靠真君,一为求生,二为……借力复仇。”
“借力复仇?” 杨戬重复了一遍,向前又走了一步,距离我更近,那股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借我之力,向西方复仇?听起来合理。但李安如,你曾是幽冥大帝,统御冥界,抗衡神佛,不是无知蠢物。你应该知道,若论借力,玉帝陛下那里,岂不是更好的选择?就算陛下无暇亲自过问,托庇于王母娘娘、太白金星,甚至……与你素有间隙的普化,难道不比你直接来找我这个‘旧怨’更安全、更可能获得支持?”
他的目光如同冰锥,直刺我的眼底:“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额头的冷汗汇聚成滴,滑落下来。我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发抖,似乎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杨戬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
终于,我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破釜沉舟的情绪而变得嘶哑:
“因为……因为真君你……和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 杨戬眉梢微挑。
“是!不一样!” 我急促地喘息着,胸口那伪造的“道伤”仿佛也随之起伏,透出黯淡的光,“玉帝?王母?太白金星?他们……他们是旧天庭!是维持现状、高高在上、视众生如蝼蚁、只会用‘大局’‘牺牲’来粉饰无能和冷酷的既得利益者!我当初反天,反的就是他们!就算我现在落魄了,快死了,让我去跪他们,摇尾乞怜?我李安如……做不到!我宁可死!”
我的情绪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偏执的恨意:“至于普化……哼,他同样是旧天庭的忠犬!还杀了我父母!我投靠他,和投靠玉帝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了个主子,继续在那些害死我妻友、视我冥界人间为草芥的混账脚下苟活!”
我死死盯着杨戬,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但真君你……你不同!我知道,你一直对玉帝、对旧天庭的许多做法不满!你有你的野心,你的图谋!你给我种下缚神印,固然是为了控制我,但也未尝不是一种……另类的‘看重’?你与我,某种程度上,都是旧秩序的‘叛逆者’!只不过你更隐忍,更善于谋划!”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蛊惑:“真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改变这天庭,甚至取代某些人。而我,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这条残命,和对西天、对旧秩序的滔天仇恨。我可以成为你手里一把刀,一把指向西天、也能在未来指向任何敌人的刀!我不求别的,只求……只求一个机会!一个在你成功之后,能站在高处,而不是继续被人踩在泥里的机会!”
这番话,半真半假,真假难辨。我确实在试图描绘一个“野心家杨戬”的形象,并暗示我愿意成为其工具,以换取未来的地位。这符合一个失去一切后,价值观崩塌,转而极端渴望权力和报复的“堕落者”心态。
杨戬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细微的波动一闪而过。
他没有立刻回应我的“表忠心”,而是话锋一转,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就算你说的是真心话。但李安如,你在殿上说的那些……关于西天,关于阵法,关于人间冥界的‘消失’……真的,毫无保留吗?”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直视我灵魂深处隐藏的秘密。
“你描述的那个‘阵法失控、灾祸转移’的过程,听起来合理,但仔细推敲,仍有模糊之处。西天为何要选择冥界作为‘替劫’对象?仅仅因为冥界阴魂多?他们如何能如此精确地将冥界‘置换’过去?那需要何等恐怖的算力和对两界空间法则的掌控?还有……人间和冥界,真的就那样‘彻底湮灭’了?连一丝残骸、一点可供追索的痕迹都没留下?”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半步,气势压迫感越来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