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在打燕王的脸?
分明是在打他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屁股!
徐达这是要效仿权臣,行那僭越之事?!
他是要当霍光、曹操?
还是要做王莽、司马懿?
想到此处,朱元璋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声震屋瓦:“徐达!!!”
按常理,天子震怒,臣子当立刻跪地请罪,陈说缘由。
可徐达仿佛没听见这声怒喝,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朱元璋心中警铃大作:果然!果然有此野心!
然而,当他怒视徐达时,却见这位平素沉稳刚毅的大将军,脸上竟写满了难以言喻的委屈,眼中甚至隐隐有泪光闪烁!
徐达没有按礼制称“陛下”,而是用上了那最亲近、也最犯忌讳的称呼:“大哥!”
他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憋屈与愤懑:
“不是俺徐达僭越!不是俺不知礼数!更不是俺故意下此重手!”
“实在是……实在是这混账小子说的话,太气人,太腌臜了!”
“俺委屈啊!大哥!俺心里憋屈啊!”
说着说着,两行热泪竟真的从这位沙场猛将眼中滚落。
这一下,把朱元璋满脑子的猜疑和怒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好奇与惊愕。
老四这张嘴,到底说了什么混账话,能把一个刀头舔血、断骨不皱眉的汉子气哭?
他不由转向那“猪头”朱棣,语气古怪:“老四,你对……你岳父说了些什么?”
朱棣偷偷瞥了盛怒的父皇一眼,哪敢说实话,只能尴尬地“嘿嘿”干笑两声。
那些话,是万万不能让父皇知道的。
父皇若知晓,那就不是打成猪头能了事的,怕是真的会把他当成年猪给宰了!
他随即眼珠一转,连滚带爬地挪到马皇后身边,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急速耳语了几句。
马皇后听着,初时神色如常,随即眉头微蹙,侧首看向朱棣。
朱棣只能拼命眨眼,投去哀求的目光:娘,亲娘!千万保密!说出去儿子就没命了!
马皇后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回头再收拾你”的意味。
这才起身,走到仍在抹泪的徐达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手帕,便要替他擦拭。
徐达吓得连退两步,慌忙躬身:“娘娘!于礼不合!万万不可!”
马皇后却道:“你方才不是还喊重八‘大哥’么?”
“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又成了‘娘娘’?”
“大嫂给受了委屈的弟弟擦擦眼泪,有什么不合礼数的?”
说罢,也不强求,将手帕塞到徐达手中:“自己擦擦。”
“多大的人了,还是个国公爷,像什么样子。”
徐达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总算止住了泪,讪讪地退到一旁,兀自气得呼呼喘气。
朱元璋看得心痒难耐,狐疑的目光在马皇后和朱棣之间来回逡巡。
老四到底说了啥?
马皇后却不解释,只示意朱元璋稍安勿躁,先解决眼前之事。
朱元璋按下心中好奇,掰了半块烧饼递给徐达,拍了拍他肩膀,这才坐回御座,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专心吃饼的模样。
马皇后重新将视线投向跪伏于地的朱樉。
“江宁县下,有一处杨留村,因连年战乱,如今人口不足,土地多有荒芜。”
“娘已让人去那里为你置办了五亩薄田,五亩地足以养活一户人家。”
“你与邓氏仅二人,勤快些,精耕细作之下,或许还能略有盈余。”
“明日,你便带着邓氏,搬去那里,自耕自食吧。”
朱樉猛地抬头,满脸惊骇与不解:“娘!这是为何?!”
马皇后俯视着他,目光平静无波。
“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与邓氏是爱情么?”
“难道你和她的爱情,只能同享富贵,不能共度患难?”
“若连这点苦都受不得,还配称什么爱情?”
“你爹当年还是个亲兵小卒时,娘不仅要下地耕种、纺纱织布,操持家务,更要时时警惕元军,防备内讧,哪一日不是提着脑袋过日子?”
“如今天下已定,海内承平。”
“无需你们御敌卫国,只需你们凭自己的双手,耕种那五亩田地,自力更生。”
“若连这般要求都做不到……”马皇后轻轻摇头,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朱樉张了张嘴,几次想反驳,却发觉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真想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为何要与父皇争辩什么“爱情”?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马皇后不再看他,转而望向朱棣和蓝玉。
“你们二人协理锦衣卫,明日便由你们送秦王入村。”
“入村之前,将他身上所有值钱之物尽数收缴,服饰换成粗布麻衣。”
“另派得力人手,日夜照看秦王。”
“不准他踏出杨留村地界半步,不准他欺压村中百姓,更不准他抢夺他人食物。”
“让他自己劳作,自己寻食!”
猪头般的朱棣瓮声问道:“娘,那若是二哥硬要跑呢?”
马皇后眼皮都未抬:“打!”
“从禁军中抽调一队人手,只要不打死,任你们施为。”
“便是打残了,也无妨。”
朱棣暗暗咋舌,点头应下。
马皇后继续吩咐:“调一队女锦衣卫同去,将邓氏一并送入杨留村。”
“与秦王一般待遇,不准携带任何财物,服饰亦换成农家样式。”
朱棣又问:“娘,邓氏若要跑呢?”
“她不会!”跪在地上的朱樉几乎是吼了出来。
无论他内心是否真的坚信他与邓氏是“爱情”,无论他是否认同马皇后的做法,此刻他都必须喊出这一句“不会”。
否则,先前与父皇的激烈争吵,对母后的那番辩解,全都成了笑话,成了欺君罔上、不孝悖逆的实证!
然而,马皇后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吼声,只是对朱棣淡淡解释道:“她若想出来,你们不必阻拦。”
“她是回秦王府吃山珍海味也好,还是回娘家哭哭啼啼也罢,都随她,不用管。”
“只有一条:待她回村之时,需由女锦衣卫仔细搜身。”
“任何银钱、食物,一概不准带入村中。”
朱棣闻言,心头倒吸一口凉气。
母后这一手,真是杀人诛心啊!
以邓氏那骄纵享乐的性子,能吃上两天粗茶淡饭的苦?
怕不是饿得慌了,便要寻机出来打牙祭。
可她吃得再好,也带不回去分毫……
啧啧,这日子,可怎么过?
朱樉显然也想到了此节,急声道:“娘!您这是要硬生生考验人性啊!”
“古之圣贤,乃至您素来敬仰的那位先生,何曾教过这般道理?他们更不会赞同如此行事!”
马皇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寒意,让朱樉如坠冰窟。
“你暗中留下书信,嘱托邓氏,若你身故,便持手书来见你爹,说观音奴恳求‘自愿’殉葬之时……”
马皇后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敲在朱樉的心尖上,“可曾想过半分道理?”
此言一出,一直看似漠然的朱元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朱棡本能地就要上前阻拦,却见父皇脸上并无暴怒之色,只是阴沉得可怕。
他犹豫了一下,停下了脚步,心想顶多也就是踹两脚吧。
果然,朱元璋只是大步走到朱樉面前,抬脚狠狠将其踹翻在地,然后便不再有其他动作,甚至连骂都懒得骂一句。
但他心中怒意翻腾!
这逆子!
若真让那观音奴“被殉葬”,后世史笔如刀,岂非又多了一条证明他朱元璋“暴虐”、“恢复人殉”的铁证?
这混账东西,只顾自己那点龌龊心思,何曾为家族声誉、为身后名想过半分!
马皇后没理会这对父子的动作,对朱棣和蓝玉吩咐道:“老四,蓝玉,你们现在便押送秦王回府。”
“顺便,将本宫的口谕,明明白白地告知邓氏。”
她微微侧身,在朱元璋耳边低语了几句。
朱元璋听着,脸色变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马皇后又看向徐达:“魏国公。”
“臣在。”徐达连忙肃容应道。
“你去神策卫,调一队可靠人马,将秦王府给本宫团团围住。”
“明日,由你亲自护送秦王与邓氏前往杨留村。”
马皇后语气森然,“今夜,以及明日途中,他二人若有任何试图逃脱之举,皆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徐达瞪大了眼睛,心中骇然。
乖乖!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自己去追打燕王这短短时间内,殿内究竟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之事,竟让皇后娘娘下了如此决绝的命令?
他虽心中惊疑,但并未贸然应承,而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朱元璋。
兹事体大,需得陛下明确旨意。
朱元璋迎着徐达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徐达这才心中大定,躬身行礼,沉声道:“臣,领旨!”
众人领命,行礼告退。
“蓝玉。”马皇后忽然又出声唤道。
已走到殿门口的蓝玉连忙转身:“娘娘,还有何吩咐?”
马皇后看着他,语气缓和下来:“你是标儿的亲舅父。”
“日后私下场合,不必如此拘礼,便和天德他们一样,唤我一声‘大嫂’即可。”
蓝玉闻言,心头猛地一跳,随即涌上巨大的喜悦!
皇后娘娘这话,是真正将他视为自家人,是极大的恩宠与信任!
他努力控制住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但眼中迸发的光彩却掩藏不住。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最近耐着性子读过些史书,知晓臣子面对此等殊荣时,应有的谨慎态度。
他并未立刻应承,而是将征询的、带着些许惶恐与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御座上的朱元璋。
朱元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似不悦,但还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蓝玉心中大石落地,连忙向马皇后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大……大嫂!蓝玉知道了!”
马皇后微微一笑,示意随侍殿外的宫女进来,从她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攒盒,递给蓝玉。
“这里面是些檀木小香盒,用料尚可,样式也还新奇。”
“你家中女眷多,拿回去,让她们自己分着用吧。”
蓝玉双手接过,只觉得这小小木盒重若千钧,脸上堆满了憨厚又讨喜的笑容,连声道谢,这才躬身退出了殿。
朱元璋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
殿内,终于只剩下帝后二人。
待殿门轻轻合上,他才转向马皇后,眉头紧锁,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疑惑:
“老二给观音奴下药……究竟是在纳邓氏之前,还是之后?”
马皇后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没有回答。
朱元璋沉默片刻,又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标儿早逝之事……”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太子朱标的早逝,会不会与秦王朱樉有关?
他是否因争储无望而怀恨,进而对兄长下了毒手?
马皇后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丈夫,缓缓道:“标儿早知你会有此一想。”
“他让我转告你:若凡事皆以恶意凭空揣度,只怕最终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
“他还说,”马皇后嘴角微扬,带起一丝无奈又疼爱的笑意,“若因老二对观音奴下药,便疑心他也会对兄长下手。”
“那照此逻辑,他是否也能怀疑,你这位父皇是那晚年多疑的汉武帝,因惧怕太子势大,而……”
“行了行了!”朱元璋没好气地打断,笑骂了一句,“这小混蛋,连他老子的玩笑都敢开!”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那抹沉重的阴郁却消散了不少。
有些猜忌,一旦被点破、被用更荒诞的可能性对比,反而显得无比滑稽了。
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起另一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老四那张破嘴,到底对天德说了什么混账话?”
“天德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若非气到极致,失了理智,断不会将老四打成那般模样!”
“咱方才都疑心天德要学那曹孟德了!”
朱元璋是真的好奇。
徐达的沉稳持重,他是深知的。
能让他不顾君臣之分、翁婿之谊,不顾可能引发的帝王猜忌,将一位亲王殴打至此,那话得有多“毒”?得多“混账”?
连后世天幕调侃他“草民朱重八携贱内马氏、长子标拜见永乐大帝”时,他虽恼怒,也未气到那般地步。
马皇后闻言,只是提起茶壶,又为朱元璋斟满了一杯热茶,氤氲的茶香缓缓升起。
她依旧没有回答。
朱元璋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再看看面前那杯被斟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的茶水,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喃喃低语,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好笑,更有几分后怕:“连你都不敢告诉咱,那小子说的话,怕是混账得能要了他的小命吧。”
马皇后垂眸,默认。
有些话,一旦说出让帝王知晓,便再无转圜余地。
此刻的沉默,便是对儿子最大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