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那些关于“咋个夸人”的龙门阵,落在不同朝代川人耳朵头,滋味各是不同。
明朝以前的先人听了,多半要愣一下神,觉着这调调儿既熟稔又有点子新。
可落到乾隆末年这帮老川胞耳朵里,那就跟三伏天灌下一罐冰可乐般,巴适得很。
“也!狗日的娃娃些,说话做事,硬是跟祖宗先人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哦!”
茶铺头,一个打着赤膊、露出精壮膀子的汉子拍着大腿笑骂。
在川蜀地界,有些字眼挂在嘴边,未必真是骂人。
它更多时候像个“语气助词”,拿来提神醒脑、加重语气。
譬如“犬入的”,只要说话的人没得跺起脚、涨红脸皮指着你鼻子骂,那多半就跟“卧槽”差不多一个意思。
再比如“你家妈”,很多时候也是个语气助词。
不过这个要慎用,搞不好就要接到对方回敬一句:“骂人不骂妈,骂妈死全家”,那就拐了。
旁边一个正“呼噜呼噜”吸着叶子烟的中年人,从鼻孔里喷出两股青烟,眯缝起眼接话:
“嘿,不跟你一样,那不就换种了嘛!”
“耶,听说乾隆老爷要禅让了,这下咋个搞喃?”一个年轻点的后生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看好戏的光。
蹲在门槛边一个头发胡子都纠成一团的老汉,把旱烟杆在鞋底板上磕了磕,慢悠悠道:“天老子、地老子,他爱换就换嘛。”
“又不得多给我发两个铜板,又不得帮我讨个婆娘。”
“哪个坐那把龙椅,关我锤子事,我还不是吃红苕稀饭?”
这话引来一阵压抑的嗤笑。
有人怪声怪气地接腔:“就是就是!乾隆爷多会过日子啊,叫咱们四川人多吃糠咽菜,省下细粮好给他修园子,真真是体恤咱们草民肚皮能撑船!”
“乾隆爷还仁义啊,晓得咱们四川地灵人杰、天府之国,特意让咱们多吃几年红苕,把稻米留着给他八十大寿铺路!”
“雍正爷也英明,晓得咱们骨头硬,多派点税吏来帮咱们活动筋骨!”
“你几个龟儿子!啥子烫嘴巴的话都敢往外飙!脑壳不想要了索?”一个苍老但严厉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茶铺角落头坐着个老汉。
看年纪怕有六十往上了,头发花白。
身上一件靛蓝色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同色的补丁,针脚细密。
下身是更常见的抿腰裤,裤腿扎得紧梆梆的,脚上一双破旧但干净的草鞋。
他手里也端着个粗陶茶碗,指节粗大变形,显然是个做惯了活路的人。
刚才大放厥词的赤膊汉子扭过头,浑不在意地“呸”了一声。
“怕个锤子!”
“少城里头那些满大爷敢出来管闲事,老子一刀一个,送他们去找阎罗爷!”
他说的“少城”,便是成都的满城。
康熙五十七年,清廷在原张仪所筑少城遗址上,圈地修建了这座八旗兵驻防城。
北起小北街,南抵将军街,东到老东城根街、平安桥一线,西达同仁路,沿着西郊河道圈了个严实。
里头官街兵胡同纵横,俨然国中之国。
汉人不得入内,满人无令也不得随意出来,界限分明。
“就是嘛!”
另一个茶客帮腔,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和挑衅:
“狗日的,现在天地会、白莲教那些‘反贼’,都敢打起招牌,大摇大摆进去跟他们做买卖了。”
“他们说老子们嘴巴臭骂皇帝,老子还说他们跟反贼勾肩搭背,预谋造反呢!”
王朝的肌体,总会随着岁月推移而渐渐松弛,执行力不断衰减,这几乎成了无人能逃的铁律。
成都满城驻扎于此,初衷有二:
扼住成都平原这膏腴之地。
同时虎视西陲,一旦吐蕃有变,便可即刻发兵弹压。
然而到了乾隆末年,莫说这西南边陲的驻防城,便是天子脚下的北京满城,也早已不是铁板一块。
汉人冒籍旗人,混吃“铁杆庄稼”的事屡见不鲜。
甚至有案发时,冒领者已足足吃了近二十年空饷!
若说这其中没有驻防八旗的佐领、参领乃至那些“八旗大姓”的默许、勾结甚至主导,单凭汉人自己,哪能这般瞒天过海、滴水不漏?
如今的成都将军名叫鄂辉,兼任四川总督,出身正白旗。
照理说,他位高权重,旗籍显赫,没道理跟“反贼”二字沾边。
但权力这东西,既是从上往下压,也是从下往上拱。
底下的人若铁了心阳奉阴违,别说你一个总督,便是皇帝老子御驾亲临,恐怕也号令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