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那个家伙,不是我!回答我!父亲大人!……不,愚蠢又该死的老头子!你回答我啊!”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想象中的那个刚刚逝去的、他理应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血泪般的控诉。
他并非突然陷入了癫狂,这满腔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五脏六腑、日夜不得安宁的怨恨,早已在他心中堆积、发酵、变质,如同陈年的毒酒,越来越烈。其根源,深植于他那堪称悲剧、被权力玩弄于股掌的人生。
他所怨恨的对象,清晰而明确——正是且不只是他的同母之弟,那个在他看来只会嬉皮笑脸、阿谀奉承、精通各种游乐技艺却毫无帝王威仪与治国才能的“雅仁亲王”,如今的‘天皇陛下’!而这一切不公与屈辱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或许刚刚在病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结束其充满算计的一生的男人——他们的父亲,鸟羽天皇!
细细追究起来,其实早在显仁年仅五岁的时候,他就在曾祖父白河法皇的强势安排下被立为皇太子。那时他还懵懂无知,只记得被套上沉重而华丽的礼服,在繁复的仪式中,被众人簇拥着,坐上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顺理成章”地受禅登基,成为了名义上的天皇。然而,这顶看似尊贵无比、令世人仰望的冠冕,对于当时年幼的他而言,更像是一场身不由己、懵懂无知的无妄之灾。白河法皇逝世后,他的父亲鸟羽上皇几乎立刻便开设院政,朝廷的实权,从人事任免到赋税征收,从军事调动到外交策略,自然不可能落在他这个年幼无知、如同傀儡般的孩子手中,完全被鸟羽上皇及其精心培植的亲信集团牢牢掌控在手中。他坐在殿上,听着文字背后代表着怎样的权力博弈与现实意义。他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被摆放在那里的、华丽的装饰品。
理论上,父亲代为摄政,等到崇德天皇成年,心智成熟,学识渊博,具备理政能力之后,即便鸟羽上皇再怎么贪恋权位,于情于理也该逐渐将权力交还,至少让他参与政事,学习如何处理国家大事,为将来亲政做准备。童年的显仁,或许也曾怀有过这样一丝微弱的期待。他努力学习汉文与和歌,研读典籍,试图让自己配得上“天皇”这个身份。
但现实,却在他逐渐长大、开始展现出自己的思想和一定能力后,给了他最残酷、最彻底的一击。他惊恐地发现,随着他日渐成年,他在他那权欲熏心、猜忌成性、将权力视若生命的父亲眼中,非但不是可以托付江山的继承人,反而成了一块碍眼的、必须尽快踢开的绊脚石!在绝对权力的诱惑与腐蚀面前,所谓的父子亲情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鸟羽上皇看他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儿子,而是看一个潜在的、威胁到自己权力的竞争者!
最终,在鸟羽上皇的一手操纵、精心策划和步步紧逼下,在各种“体弱多病”、“需静心修养”的借口下,显仁被迫退位,将天皇之位让给了当时同样年幼、并且身体有疾的异母弟近卫天皇。这还不够,他的父亲更是运用其影响力,彻底断绝了他开设院政、掌握实权的道路,只给了他一个空有尊号、享受着相应物质待遇、却无任何实际权力,如同被圈养在金丝笼中的鸟儿般的尴尬身份。他从一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变成了一个事实上彻头彻尾的、被监视的、无用的闲人。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沼的落差,这种被亲生父亲如此对待的屈辱,如同毒虫,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他怎能接受这样的命运?!他身体里流淌着天照大神后裔的血液!他曾经是这片土地名义上的主人!(画外音:对此,我表示强烈怀疑。)
为了生存,也为了等待那渺茫的时机,在位期间,崇德天皇便刻意表现出对政治的兴趣缺缺,转而频繁举办和歌歌会,与文人贵族唱和往来,吟风弄月。退位成为名义的上皇之后,他更是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和歌的世界里,研习风雅,举办各种文酒之会,仿佛只想做一个超然物外、与世无争、只关心风花雪月的逍遥公。他甚至开始笃信佛法,抄写经文,试图在宗教中寻求心灵的慰藉与平静。
然而,在这层精心编织的、温顺无害的伪装之下,他却借着和歌交流、举办文雅活动的名义,广泛结交各色人物,从失意的贵族、有才学的僧侣到部分对现状不满的中下层官员,暗中扩张着自己的派系势力,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自己的关系网,探听着朝堂内外的风声。他就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耐心地经营着自己的网。他原本以为,这样低调而耐心的蛰伏,这样长年累月的示弱,这样近乎自我放逐的姿态,或许能让他那多疑的父亲放松警惕,逐渐消除戒心,甚至可能在某一天,会因为愧疚或者时局变化,想起他这个儿子,分予他一些应有的权力和尊严,哪怕只是参与一些无关紧要的礼仪性事务。
这一等,又不知是多久。春花开了又谢,秋月圆了又缺,他在自己的御所里,听着外面世界的消息,看着朝堂上的人事变迁,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被遗忘在仓库深处的旧物,覆盖着厚厚的尘埃。久到他自己有时都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孤灯冷月,捧着亲手抄写的经文,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应该放弃那争权夺利的念头,就此沉溺于诗歌风月,了此残生,或许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个“风雅”、“恬淡”的名声,落得个善终。
——直到,那个名为玉藻前的绝世妖妃凭空出现,以其无双的魅力和狠辣的手段,将整个朝廷搅得天翻地覆,让沉溺于温柔乡的鸟羽上皇也深陷其中,损耗元气,威望大跌;
——直到,那个在他看来愚蠢无能、甘愿做父亲傀儡、体弱多病的近卫天皇,竟然也因为惊吓过度(或者说本就孱弱的体质不堪重负),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而去;
——直到,那个他一直怨恨着、不愿承认其身份的父亲鸟羽上皇,也被那妖女吸取精气,变得垂垂老矣,朝政更加混乱,最终在病榻上结束了其充满算计、却也难逃被算计的一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曾在只有自己一人的房间里,用锦被捂住嘴,发出过疯狂而悲凉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苦涩与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因为他看到,最终的结果,竟然是他最看不起、认为性格最为恶劣、毫无帝王之姿、更无任何能力、只知道享乐的同母弟弟雅仁,坐上了那个他梦寐以求、奋斗半生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的位置!他的父亲,从始至终,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选择的依旧不是他!宁愿将象征权力的神器交给那个废物,也不愿意正视他这个长子!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究竟哪里不如那个只会耍小聪明、逢迎拍马、在宴会上跳舞曲的弟弟?!难道就因为他更“懂事”、更“安分”吗?!这世道何其不公!
他还清晰地记得,就在今天,得知父亲病危、可能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后,他曾怀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心情,试图前去见最后一面。那并非是为了去嘲讽那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也并非想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放声大笑——内心深处,或许仅仅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人子的、对血缘牵绊的最后一点本能,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得到某种临终认可或忏悔的渺茫期待,只是想再见他一面,送他最后一程,仅此而已。
但是,他得到的是什么?是无情的驱逐!是冰冷的拒绝!是毫不留情的羞辱!他甚至被那些仗着宠信、毫无根基底蕴、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近臣们,当着众多宫人的面,毫不客气地拦在殿外,用那种轻蔑的、带着施舍与戒备意味的语气告诉他:“陛下需要静养,不见外人,还请新院大人体谅,速速回去吧!”
“外人”?!他可是他的亲生儿子!曾经的天皇!他们怎么敢用这样的字眼?!他们怎么配用这样的态度?!那一刻,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耻辱感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几乎能听到那些宫人压抑的窃窃私语和同情的目光,不,那更像是嘲讽和怜悯!他几乎是踉跄着、强撑着维持最后一丝尊严离开,回到自己的御所。
“他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个只会声色犬马的蠢材!他必须死!”当初得知他的那个弟弟继任天皇后,怨毒的念头便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般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眼前一片血红。但是……当最初的暴怒过去,无力的现实感便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仅凭他一个人,一个空有名号,却无兵无权,被旧势力严密监视、几乎可以算软禁在御所内的“高贵”囚徒,能做到什么呢?他连调动一兵一卒的权力都没有,又能做什么来扭转这该死的乾坤?刺杀?他连真正可靠的死士都难以寻觅。政变?他拿什么去策动?那帮吟诗作对的文人么?
他需要力量。
他需要军队。
他需要能在朝中掀起风浪、支持他、帮助他夺回那本该属于他一切的势力与合作者。
为此,他不惜付出——
一切代价!哪怕是……与魔鬼共舞,引狼入室!
“藤原赖长……左大臣,藤原赖长……”
崇德天皇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嚼碎了,混合着血与恨一同咽下,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赌徒心态。
他知道,事到如今,这位已然同样陷入绝境、且性格刚愎难以容于主流政坛的左大臣,也已别无选择,只能投向自己这边,成为他棋盘上最重要、也可能是最危险的一颗棋子。
早在若干年前,当藤原赖长因为其刚正不阿(或者说是不懂变通、苛烈无比、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在朝中四处树敌、逐渐被排挤、孤立之时,崇德上皇就已经开始留意他了。与他自己身边那些只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关键时刻却毫无用处的“诗友”和“文胆”不同,藤原赖长虽然缺乏圆滑的政治手腕,行事过于直接,容易得罪人,但也正因如此,他少了那些弯弯绕绕的心计,显得更为“纯粹”,其诉求和弱点也更容易被洞察和掌控。更重要的是,他因为性格原因,不仅与众多朝臣关系恶劣,甚至与自己出身的、权势滔天的藤原氏本家,也产生了难以弥合的深刻裂痕,他背后原本可以倚仗的家族势力也已日薄西山,正在加速凋零,已经难以给他提供足够的庇护和支持。他就像一头受伤的、被族群抛弃的孤狼,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这简直是……命运为他送来的,完美无缺的棋子!一把或许会伤手,但足够锋利的刀!
早在近卫天皇病重期间,察觉到时机将至的崇德上皇,就暗中派出绝对心腹之人,利用其经营多年的、隐藏在公卿世家仆役、低级官吏乃至市井之中的眼线,极尽所能地在京都的街头巷尾、茶寮酒肆、公卿府邸的私下聚会中散播谣言,巧妙地将天皇病弱不堪、久治不愈、甚至宫中屡现“不祥之兆”的原因,隐晦地、却又指向明确地归结于藤原赖长的“诅咒”与“怨念”作祟,暗示其因为政治失意而对皇室心怀怨恨。而那个体弱多病、在玉藻前之乱中受惊的近卫天皇也“不负众望”(或者说顺应了某些势力希望政局变化的期待),很快英年早逝。
或许外人并不清楚天皇真正的死因(究竟是被妖狐事件惊吓过度,还是本就身体孱弱,或是宫廷斗争的牺牲品,抑或兼而有之),但他心里清楚,这背后少不了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和默许。当然,其他人,包括藤原氏内部那些乐见其成、希望借此机会彻底扳倒藤原赖长这个“麻烦”的政敌们,或许也并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能置其于死地的借口,一个能将藤原赖长及其背后可能的势力彻底打垮、永绝后患的完美理由。流言,有时候比刀剑更致命。
而自己,在藤原赖长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几乎被所有昔日同僚抛弃和攻讦之际,却以交流和歌、欣赏其文采与学识为名,屡屡向他示好,赐予他珍贵的古籍、笔墨,与他“推心置腹”,表现出对他才华的由衷赏识和对他境遇的深切同情与不平。在一次次秘密的、于月色下或屏风后进行的会面中,他倾听赖长的愤懑,附和着他对朝政腐败、小人当道的批评,巧妙地引导着对方的情绪。对方在失意与愤懑之中,在渴望认同与复仇的心态驱使下,或许真的把他当成了难得的、不计较他坏名声、真正理解他抱负与痛苦的“知己”也说不定。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的相互利用。
想到这里,崇德上皇脸上露出一丝冰冷刺骨、充满了讥讽与自嘲意味的笑意。这荒谬的世道,这虚伪的人心!所谓的亲情、友情、忠诚,在权力面前,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遮羞布!
事到如今,随着他父亲驾崩的消息正式传开,新旧权力交替、局势最为微妙和动荡的关键时刻,想必那些由他有意散播出去的、以及被他的政敌们乐于见成而大肆添油加醋的、关于藤原赖长“勾结”自己意图“谋反”、觊觎皇位、甚至可能动用“咒术”的流言,也已经如同瘟疫般在京都的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开了吧?这潭水,已经被彻底搅浑了。恐慌、猜忌、野心……各种情绪在暗流中涌动。
藤原赖长,他现在还能去哪里呢?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就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要么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要么回头拼死一搏。而自己手中,似乎握着能让他“回头一搏”的、唯一的、看似合理的“大义”名分——对皇位继承“不公”的抗争!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无路可退了?那近在咫尺、曾经触手可及却又失之交臂的皇位,如今被那个饭桶一样的家伙坐着,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眼里,心里,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他仿佛能听到雅仁在殿上恣意欢笑的声音,看到他那志得意满的样子……这画面让他几欲疯狂。
“他会明白的……”崇德天皇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而坚定,眼中燃烧着名为野心的火焰,但那火焰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绝望与毁灭欲,“他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他会……他必须抓住我这根,唯一的,看似能救他于水火,实则会将他拖入更深地狱的‘救命’稻草……”
他必须会——
(咳咳,今天真的头昏眼花,所以我要消耗一次休息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