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便让后白河天皇雅仁“顺应民意”与“天意”,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正式旨意,严令各国司、各地庄园,不得以任何理由向藤原赖长及其父亲藤原忠实名下的各处领地、庄园派遣一兵一卒,或输送任何粮草、军械等物资。这道旨意,如同官方认证,明确表达了朝廷对藤原赖长“谋逆”流言的采信态度,也基本断绝了藤原赖长从自己家族领地获取任何支援的可能性,将他彻底孤立在京都这座孤岛上。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在鸟羽法皇头七的法事当天,庄严肃穆的诵经声尚且萦绕在寺庙梁间,信西便派遣以源义朝为首的精锐武士部队,高举圣旨,如同扑食的鹰隼,直扑藤原赖长在京都的豪华宅邸。尽管藤原赖长在京中气氛不对、察觉到危险征兆时,就已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得到含糊的警告,提前一步仓皇逃离,但信西依旧下令,将赖长府邸彻底查抄,家中留守的仆役、女眷尽数拘押,所有财物、田契、书籍文档,乃至一草一木,尽数“没官”!
“没官”二字,如同晴天霹雳,彻底震动了整个公卿阶层!这不仅仅是惩罚,这几乎是官方正式判定藤原赖长犯了“谋反”这等十恶不赦之大罪!藤原氏作为历经数朝、枝繁叶茂、曾经权倾天下的顶级公卿世家,其重要人物、原本位极人臣的左大臣,被公开定为谋反,这在整个平安时代的历史中,也是极其罕见和严厉的处置。这固然与藤原氏整体势力在近年的逐渐衰弱、内部派系倾轧严重有关,但信西如此狠辣决绝、不留丝毫情面和余地的出手,其酷烈与果决,依旧让所有旁观者,无论是敌是友,都感到脊背发凉,心生寒意,深刻认识到这位权臣手腕之硬、心肠之冷。人们在震惊于其手腕的同时,也更加不敢在此刻站出来,为那对已然彻底失势、如同过街老鼠般的“难兄难弟”发出任何声音,哪怕只是微弱的同情或一句公正的评价。
至此,仍被困在京都御所之内、名义上还是“上皇”的显仁,已然陷入了彻彻底底的孤立无援之境。在这种恐怖的高压环境下,除了少数早已和他利益深度捆绑、无法回头的心腹死士之外,基本不会再有任何有分量的人物敢公开充当他的盟友或施以援手。即便是昔日与藤原赖长在学问上还算相互敬重、甚至曾蒙其在政务上有所关照的安倍泰亲,如今阴阳寮事实上的首领,在明确接到“大局为重、置身事外”的严令下,也选择了彻底的中立与切割,紧闭阴阳寮大门,不再与崇德上皇一方有任何形式的明面往来,甚至处罚了几个与赖长府上仆役有过来往的底层杂役,以撇清关系。
信西暂时不会直接对他本人采取过于激烈的行动,那会落人口实,激起不必要的反弹,但如何最终处置这位烫手的山芋,却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需要谨慎权衡的难题。
不过,这个难题很快便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迎刃而解”了——崇德天皇,这位曾经的帝王,选择了主动逃跑,挣脱这个金色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就在藤原赖长宅邸被查抄、消息如同野火般传遍京都的次日深夜,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与哀悼氛围的崇德天皇御所内,一场隐秘而仓促的逃亡行动正在上演。在安倍泰亲或许是念及昔日藤原赖长情分、或是对崇德天皇境遇抱有一丝微末的同情,提供的最后一次、也是极其有限且冒着巨大风险的帮助下(这之后,安倍泰亲便又以更严厉的态度下令阴阳寮彻底断绝与此事的一切牵连,并公开处罚了所谓的“涉事之人”,以儆效尤),显仁带着极少数绝对忠诚、武艺也还算过得去的亲信近臣与武士,利用浓重的夜色和某些不为人知的、或许连信西都未曾掌握的隐蔽通道,巧妙地避开了那些如同幽灵般巡逻的检非违使和北面武士,成功地逃离了他居住了多年、既熟悉又憎恶的御所。
夜色浓重如墨。这位曾经的帝王,此刻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脸上刻意抹了些灰土,脸色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和阴沉,眼神中混杂着恐惧、屈辱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在几名忠心耿耿、神情紧张的护卫簇拥下,如同丧家之犬,一路屏息潜行,专挑阴暗的小巷和荒废的园圃,来到了他与后白河天皇共同的胞姊——统子内亲王的位于京都郊外一处相对僻静、平日里少有人问津的御所。这里,已被暂时定为他们的避难所,也是他们反抗信西、争夺那本就渺茫的皇位的最后、也是最脆弱的希望据点。先一步侥幸逃到此地、惊魂未定的藤原赖长,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灯火昏暗、陈设简单的厅堂内焦急地来回踱步等待着,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显仁被引入室内,带着一身逃亡的狼狈。他看到藤原赖长,对方原本一丝不苟、象征身份的朝服此刻显得皱巴巴,沾满了灰尘,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头发垂落在额前,脸上混杂着未能褪去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与一种士大夫难以忍受的、深刻的屈辱。
“左府……” 显仁开口,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甚至试图挤出一丝宽慰,“能在此地见到你,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京中的事情,朕……我都听说了。信西此举,实在是……丧心病狂,人神共愤!” 他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藤原赖长猛地转过身,看到显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找到了可以倾诉委屈和愤怒的对象,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显仁的衣袖:“陛下!您……您终于来了!信西那恶贼!他……他竟敢……他竟敢查抄臣的府邸!定为谋逆!这是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啊!臣多年的心血,收藏的典籍……还有那些先帝赏赐的宝物……还有……” 他痛心疾首,语无伦次,更多的似乎是在哀悼自己瞬间失去的、象征着地位与财富的珍藏,以及那被践踏的尊严,而非冷静分析眼前岌岌可危的局势。
显仁心中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几乎要冲破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将眼前这个迂腐不堪、至今还看不清轻重缓急的家伙烧成灰烬!就是这种时候了,还在惦记那些身外之物!就是这种优柔寡断和所谓的矜持,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但他死死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不能发作!现在绝对不能!他如今是寄人篱下,藤原赖长虽然失势,但在此地,他带来的那些武士仍是主要的、也是唯一的武装力量,统子的态度恐怕也更多是看在赖长以及藤原氏残存影响力的面子上。主导权,至少在明面上,还在藤原赖长手中。
他强压下翻涌的、几乎要让他呕吐的怒气,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一丝感同身受的悲戚,顺着藤原赖长的话说道,声音带着刻意的沉重:“是啊……信西老贼,其心可诛!此举不仅是针对左府你,更是要彻底铲除所有忠于皇室、维护正统的力量!朕……我亦是其眼中钉,肉中刺啊!他这是要架空皇权,独揽朝纲!” 他巧妙地将自己与藤原赖长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试图唤起对方同仇敌忾之心。
这时,统子从内间缓缓走出。她身着素雅的斋服,未施粉黛,面容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深深的忧郁,眼神空洞,仿佛早已对世事兴衰麻木。她看着眼前狼狈不堪、如同惊弓之鸟的弟弟和那位失魂落魄、仪容不整的前左大臣,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无奈与疏离:“此地虽可暂避风雨,但绝非久留之所,亦非铜墙铁壁。”她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信西的耳目遍布京都,此地被发现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你们……接下来,究竟有何打算?” 她似乎并不指望能听到什么真正有希望、能力挽狂澜的计划,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询问。
气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很快,一场决定未来命运、却又显得无比简陋、仓促和绝望的军事会议,就在这临时据点的、陈设简单的偏室里召开了。与会者除了核心的显仁、赖长和作为主人的统子内亲王,便只有寥寥几名双方的亲信武士和家臣,室内总人数不过十余人,目前能集结起来的军士也至多千人,阵势看起来寒酸得可怜,与他们要对抗的整个朝廷机器相比,犹如萤火之于皓月。
一名眼神凶狠的武士模样的家臣率先开口,他声音粗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陛下!左府大人!如今我们兵力虽弱,但京都守备也未必铁板一块!尤其是信西那老贼,注意力多半放在防范外援和监控各大家族上,皇宫或他本人的府邸反而可能守备空虚!不如集结我们现有全部力量,挑选死士,趁夜奇袭皇宫或信西的府邸,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能侥幸擒杀信西,或可瞬间扭转局面,群龙无首之下,其余乌合之众必作鸟兽散!”
“荒谬!此计万万不可!”藤原赖长几乎是想都没想,立刻厉声反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他习惯性地挺直了腰板,试图维持住昔日左大臣议事时的威仪与气度,尽管此刻这姿态在如此狼狈的环境下显得如此滑稽和不合时宜,“敌我力量悬殊至此,犹如萤火之于皓月,蝼蚁之于泰山!仓促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此乃毫无胜算的匹夫之勇,绝非良策!” 他挥舞着手臂,语气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人的脸上,“我们应当借此地利,高筑壁垒,固守待援!等待大和等地忠于皇室、或与藤原氏有旧的兵马得知消息,前来汇合!届时我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再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堂堂正正发兵京都,昭告天下,方是王道!是正途!”
显仁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血液都快涌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挤出一丝理解的表情,以尽量温和、劝慰的口吻对藤原赖长说道,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发颤:“左府,左府!你的顾虑,朕明白。固守待援,确是稳妥之策。但……但如今是非常之时啊!信西手段酷烈,行事果决,绝非优柔寡断之辈,绝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的时间。若坐等援军,先不说那些援军是否会来,何时能来,路上是否会受阻,只怕信西的兵马很快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猎犬一样找到这里……届时我们困守孤宅,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绝望的结局不言而喻,沉重的恐惧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藤原赖长却像是被冒犯了权威,或者说被他内心那套根深蒂固的“正道”理论所束缚,语气变得更加坚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训诫的口吻:“陛下!您的心情,臣理解!您渴望速战速决,一雪前耻!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儿戏,岂能行此险招?!我们如今在道义上尚未完全准备妥当,讨贼的檄文未发,起兵的大义未彰,天下人何以景从?即便……即便我们侥幸得手,刺杀了信西,也必然被朝中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污为弑君作乱、以下犯上的叛臣贼子,如何能服众?如何能安定天下人心?届时必然引发更大的动荡,给其他虎视眈眈者以可乘之机!此事,关乎国体,关乎陛下您的万世清誉,断不可行!必须从长计议!” 他再次搬出那套“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理论,引经据典,全然不顾窗外已是危机四伏,刀兵加身,死神临近的脚步清晰可闻。
显仁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宽大的衣袖遮挡住他瞬间变得狰狞扭曲的面容,掩饰住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如同实质的怒火和深深的、彻骨的失望与鄙夷。他不再说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因为他知道,再说下去,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扑上去掐死这个愚蠢透顶、迂腐不堪的所谓“盟友”!
最终,这场关乎所有人生死、本该激烈辩论的会议,就在藤原赖长这看似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实则迂腐不堪、脱离现实的固执己见下,得出了一个令人绝望乃至窒息的结论——放弃一切主动出击的可能,按兵不动,固守在这小小的、根本无法长期坚守的御所里,等待那些不知是否存在、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甚至不知会不会临阵倒戈或直接被信西半路截杀的远方援军!将所有人的性命,寄托于渺茫的运气和敌人可能出现的失误上!
会议在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气氛中草草散去。显仁独自一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游魂般,踉跄着走到御所后院冰冷的、铺着残雪的石板庭院中。残月被流动的乌云时遮时露,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冷风吹过枯枝,发出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声响。他抬头望着那轮在云隙中挣扎的、模糊的月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甚至付出了近乎舍弃亲生骨肉的惨痛代价,忍辱负重,好不容易逃出那个金色的、令人窒息的牢笼,不是为了在这里坐等信西的屠刀落下,不是为了和藤原赖长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一起,走向必然的、屈辱的灭亡!
一股强烈到极致的不甘和一种走向极端的、不计后果的疯狂,在他早已荒芜的心田中疯长,缠绕了他的理智。他不能再指望那个被所谓的“正道”束缚住了手脚的迂腐盟友了。他需要自己的力量,一种能够打破眼前这令人绝望的僵局、甚至能够颠覆一切、让所有辜负他、背叛他、轻视他的人都付出代价的力量……无论那力量来自何方,无论那力量多么黑暗、多么禁忌。
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任何犹豫,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犹豫和温度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决绝。他快步走向御所深处一间更为隐秘、几乎从不使用的、原本用于平日修法祈福的小佛堂。那里,早已有一名身形完全笼罩在宽大黑袍中、连面容都隐藏在深重兜帽阴影下、周身散发着与这贵族御所格格不入的、混合着怪异草药与陈旧纸张腐朽气息的人在等候。那是他之前通过藤原赖长麾下一个同样失意、信奉旁门左道的武士牵线,秘密联络上的一位来自播磨流的术士……一个据说精通各种“方术”,游走于阴阳两界边缘,专为达官贵人处理“不便之事”的存在。
“你之前所言……”显仁的声音因为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压抑的疯狂而微微颤抖,甚至带着破音,在寂静的佛堂中显得格外诡异,“借助‘非人’之力……可是真的?只要能助朕夺回本就属于朕的一切,将那些愚蠢的家伙、那些篡夺者统统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无论需要什么‘祭品’,付出何种代价……哪怕是朕的灵魂……朕,绝无二话!”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偏执光芒,紧紧地盯着黑袍下那一片深邃的黑暗。
黑袍下传来一阵低沉沙哑、仿佛不是人类喉舌所能发出、更像是在念诵某种古老而邪异咒文般的声音,带着令人不适的回响:“陛下决心已定,心念纯粹,便是成功之始……凡人之力所不及处,自有幽冥鬼神之力可借。诅咒、疫病、驱使山精野怪、迷惑人心智……播磨流之秘术,正为此等‘非常之事’而设。只要陛下心意坚定,并提供足够的、蕴含强烈执念与痛苦、能取悦‘彼方’的‘引子’……比如,至亲之血,或承载深重怨念之物……改天换日,令这平安京陷入恐慌与混乱,让您的敌人夜不能寐,昼不安寝,也并非不可能……”
显仁的眼中,最后一丝理性与人性的光芒彻底熄灭,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取而代之的是疯狂而偏执的熊熊烈焰。既然所谓的正道、所谓的盟友、所谓的骨肉亲情都已指望不上,都背叛了他,那么,就算踏入万劫不复的禁忌领域,借助这些来自阴翳世界、污秽不祥的力量,他也要让那些夺走他一切、将他逼至如此绝境的人,付出最惨痛的、最绝望的代价!哪怕……是将这整个王朝,都拖入血与火的深渊一同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