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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才不是大天狗呢(六)(1 / 2)

「山门常行堂众。夏末于常行堂。大念佛申事。

佛前如法引声后门子。无前无后经读也。

是山门古老传天狗怖申也。」

……

早在西行法师那支仿佛看透红尘的樱枝,消失在赞岐蜿蜒山道尽头的几日后,崇德所居的海边木屋,似乎被某种无形的雾霭悄然笼罩。表面上,一切如常——波涛依旧拍打着崖壁,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味穿过板缝,守卫依旧在远处如雕塑般静立。但崇德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在听闻仇敌覆灭的短暂快意如潮水般退去后,正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缓慢而坚定地滋生出来。

起初,那快意确实像一剂猛药。他提着笔,面对粗糙的纸张,往日那些为了打发无尽光阴、兼带着一丝对死后世界模糊畏惧才勉强抄写的佛经,似乎都顺眼了些。墨汁饱满,笔锋流转间,他甚至感到一种近乎狰狞的舒畅。信西老贼被逼切腹!源义朝众叛亲离!这些画面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每一次勾勒仇敌末路的想象,手腕下的力道便重一分,字迹时而狂放如刀剑劈砍,时而又工整刻板得如同墓碑上的铭文。

“南无……妙法莲华经……”他低声念着经文名目,嘴角却牵起一丝扭曲的弧度。那“南无”二字,在他心里早没了顶礼的虔诚,倒像是两声冰冷的嗤笑。他哪里是在忏悔罪过?分明是将积压了数十年的愤懑、屈辱、不甘,还有那毒火般的仇恨,统统研磨进墨里,再倾泻到纸上。每一笔,都是对过往的凌迟;每一划,都是对未来的诅咒。这浩如烟海的经文,成了他专属的、无人能懂的宣泄场。可惜,无人窥见这庄严梵文下奔流的岩浆,连偶尔投来一瞥的监视者,也只当这前天皇终于“认命”,开始潜心向佛了。

白日里,他重复着这扭曲的“修行”。可一旦搁笔,屋内沉寂下来,海潮声单调地重复,空虚便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头。于是,夜晚的梦境变得愈发清晰、暴烈。他不再仅仅旁观,而是亲自“参与”其中。梦里的他,有时身穿褪色的禁里旧袍,手持虚幻的长刀,在燃烧的白河北殿废墟上追逐着信西仓皇的背影,最终一刀斩下那颗满腹阴谋的头颅;有时又置身于荒郊野岭,看着源义朝被昔日家臣从背后刺穿,鲜血喷溅,那张总是沉稳的脸因惊愕而扭曲。梦中的复仇酣畅淋漓,快意无比,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在梦境中回荡。

然而,鸡鸣破晓,木窗缝隙透入第一缕惨淡的天光,梦境便如泡影般碎裂。他睁开眼睛,触手是冰冷坚硬的木板,入耳是单调乏味的海浪。喉咙里没有笑声,只有一夜紧咬牙关留下的酸涩。巨大的落差几乎要将他撕裂。梦里他是执刀的复仇者,醒来却仍是这四壁之内,连呼吸都需小心翼翼的囚徒。这认知比任何刑罚都更折磨人,一点点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这不是朕该待的地方……不是!”他曾在无人时,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额头,直到眼前发黑。可他有什么力量?反抗?那不过是加速自己沦为枯骨罢了。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仇恨是支撑他这具行尸走肉唯一的东西,他必须活着,哪怕像阴沟里的苔藓,也要活着等到……等到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无望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某天下午,当他例行公事般翻检着那些积压的经卷之时,指尖忽然触到一叠纸张深处某种异样的粗糙感。他拨开上面几本崭新的《法华经》抄本,从最底下抽出了一册东西。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本完整的“经卷”。它没有封面,边缘破烂得像被老鼠啃过,纸张是一种沉黯的深褐色,仿佛浸透了数百年的潮气与灰尘,脆弱得一碰就可能碎成齑粉。大部分区域墨迹模糊晕染,糊成一团团难以辨认的污迹,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变混合着微弱奇异腥气的味道。崇德皱起眉,正想将它丢回角落——这种东西,连当引火纸都嫌呛人——眼角的余光却猛地被一点异样抓住了。

在那大片污浊混沌的中央,竟有一块约莫巴掌大的区域,呈现出一种极不协调的“干净”。不是纸张本身崭新,而是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墨色沉静,仿佛昨日才写就,与周围那历经沧桑的模糊混沌的符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如同污泥潭中突然浮现出一块光滑冰冷的黑曜石。

鬼使神差地,他将它凑近昏暗的光线下,眯起早已有些昏花的眼睛,费力地辨识起来:

「觉大师自大唐引声念佛御相传归朝之时。

于船中有虚空声告云。我名摩多罗神。即障碍神也。

我不崇敬者。不可遂往生素怀云。

我崇敬者……」

文字至此戛然而止,后面又是大片模糊。崇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佛学修养平平,但“摩多罗神”、“障碍神”这些字眼,带着一种直抵本能的、不祥的冲击力。而“不可遂往生素怀”与“我崇敬者”之间那充满暗示的留白,更像是一道幽暗的裂缝,吸引着他向内窥探。尤其是“往生”二字,像一点冰冷的火星,溅落在他那早已干涸龟裂、只剩功利计算的心田上。

“障碍神……崇敬……往生……”他喃喃重复,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缠绕上来:难道,积累“功德”,虔诚“崇敬”,真的能打动某些不可言说的存在,换取些……什么?哪怕不是生前的逆转,只是死后魂魄的安宁,或者,一线极其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疯狂生长。他猛地看向案头那些堆积如山的、自己“呕心沥血”抄录的经卷。往日只觉得是负担,是表演,此刻却仿佛看到了某种“资本”。一个大胆的、混合着最后一点可怜算计和绝望期盼的计划浮现出来:将这些经卷,这些凝聚着他“虔诚”与“心血”(尽管本质是怨恨)的“功德”,设法送到京都,进献给有分量的大寺!

这举动有多重意味:对外,是彰显他这位“流放罪人”真心忏悔、潜心向佛的姿态,或许能稍微软化一些舆论,哪怕不能,至少也能让那些自己曾经的敌人心中不快;对内,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交代——看,朕并非全然无用,朕仍在“修行”,仍在积累“资粮”;更深层,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那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向某个不可知存在的“献祭”与试探,仿佛在说:看,我在做“善事”了,我在“崇敬”了,那么,所谓的“障碍”,是否能为我让开一条路?哪怕只是魂魄的归路?

当然,此时的他,对京都的真实情况,对天狗的盘算,对那卷“干净”得诡异的残经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一无所知。他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信息来源仅限于其他人愿意让他知道的只言片语。这个计划,与其说是谋略,不如说是一个溺水者抓住的、可能同样是陷阱的浮木。

后来的发展,便是那场由菅牧典精心导演的残酷戏弄。“经书被山贼劫掠”、“平家武士当众践踏撕毁”、“侍妾被夺”……一连串真假难辨、极尽羞辱的消息,通过信使之口,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次次烫在崇德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每一次“噩耗”传来,他都能“恰好”看到信使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愤慨与不忍,却不知那正是表演的一部分。他心中那点本就扭曲畸形的“善念”火苗,在这些“打击”下彻底熄灭,连灰烬都被怒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更炽烈、更疯狂、更不顾一切的恨火,这恨火焚烧掉了他最后的犹豫与算计,让他像扑火的飞蛾般,决绝地投身于与天狗“合作”的深渊。他以为自己在利用妖怪的力量,却不知从始至终,自己才是被围猎、被塑造的那一个。

按常理,剧本至此,一切仍应在饭纲丸龙与菅牧典的掌控之中。她们一个胸怀大志(或曰野心),一个精于算计,将崇德视为一枚有用的棋子,用以搅动人类世界的风云,趁机为天狗一族谋取更大的活动空间与话语权。她们导演着“神迹”,散布着流言,看着恐怖的传说逐渐发酵,自觉一切尽在掌握。

然而,无论是威严的大天狗,还是狡黠的管狐,都未能察觉到,在更高、更幽暗的维度,一双眼睛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目光并非来自她们所能料到的任何一方势力——既非人类朝廷,也非其他妖怪巨头,甚至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也迥然不同。祂更古老,更隐秘,更……乐于见到“障碍”的产生与运行。

早在饭纲丸龙那颗不安分的心开始为族群谋划“更广阔天地”,试图让天狗变为更能影响外界棋局的力量时,她们就已经落入了这位存在的观测场。祂并非刻意谋划了所有细节,只是轻轻拨动了命运的琴弦,让那卷记载着祂名号与性质的“障碍之经”,在恰当的时机,“偶然”地出现在了恰当的人面前。这位存在,即是秘神——摩多罗隐岐奈。

……

又是一个按照菅牧典的安排,在人前“显圣”归来的夜晚。所谓的“显圣”,无非是在特定村落附近,由天狗用幻术制造光影,让崇德穿上特制的、带有夸张长鼻和红面纹路的伪装,站在高处发出一些含混而充满恨意的宣言。每次表演结束,回到这囚笼般的木屋,崇德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无。肉体并不十分劳累,但那种灵魂被抽离、被当作戏偶摆弄的感觉,让他恶心。

油灯如豆,在穿堂的风中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个挣扎的怪物。他瘫坐在冰冷的席上,望着那簇微弱跳动的火苗,仿佛看到了自己可笑又可悲的一生。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在空寂的屋里自言自语:

“呵……呵呵……朕,堂堂……曾经的天皇……如今却要披着这鬼画符般的皮囊,学那山精野怪嘶嚎……与妖魔为伍,同流合污……真是,斯文扫地,祖宗蒙羞……” 自嘲中浸满了化不开的苦涩与麻木,还有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对这份“合作”的依赖。

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出现了。

并非从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他脑海的“深处”响起。音色奇异,似是女声,又带着空灵的回响与多重叠音,既似贴耳低语,温柔缱绻,又仿佛从意识最底层、从骨髓里泛起,冰冷而诡秘:

“同流合污?这个说法,真有趣。”声音似乎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却让人脊背发凉,“为何不换个想法……或许,你从来就是这‘污流’的一部分呢?只是如今,才看清了自己的颜色。”

“谁?!”崇德浑身汗毛倒竖,瞬间从自怨自艾中惊跳起来,厉声喝道,惊恐地四下扫视。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他的影子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墙上狂乱舞动。

那声音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愉悦,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直接在颅腔内回荡:“我?我不就在你‘背上’吗?这么久了,都没感觉到吗?这份……重量,这份‘注视’。”

背上?!崇德猛地反手向后抓去,只摸到自己的肩胛和粗糙的衣料。什么都没有!没有实体,没有温度,没有重量!可是……经那声音一提,一种怪异的感觉骤然清晰起来——仿佛真的有一道冰冷、粘稠、无形的“视线”,如同湿透的蛛网,紧紧贴附在他的后颈、肩背,甚至渗入脊椎。那不是物理的重量,而是某种存在感的压迫,让他瞬间汗毛倒竖,心脏狂跳得要炸开胸腔。

“放……放肆!妖孽!给朕滚出来!”他色厉内荏地嘶吼,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嘘……安静。”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让他狂跳的心略微平复了一丝,但恐惧丝毫未减,“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何你如此执着于区分‘你’和‘妖魔’?”声音循循善诱,如同最危险的导师,“看看你的现状:与你口中的‘妖魔’订立契约,依赖她们的力量才能呼吸,被你所曾统治的‘子民’畏惧、唾弃、唯恐避之不及。你的存在本身,于这世间的‘常理’、‘秩序’而言,难道不正是一个碍眼的‘异数’,一道不该存在的‘障碍’吗?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存在方式,不是‘妖怪’,又该是什么呢?或者说,与‘妖怪’又有何本质区别?”

崇德张大了嘴,想怒吼,想驳斥,想维护最后一点属于“人类天皇”的可怜尊严,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那声音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破了他用来自我安慰的所有借口和那层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薄纱,将血淋淋的实质暴露出来。他在思考,或者说,那声音正在强行将一种全新的、可怕的认知,塞进他的脑海。

声音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似乎很享受他此刻的挣扎与沉默,用某种讲述古老史诗般的平缓语调说道:

“你知道‘天狗’,对吧?你接触的那些,监视你、利用你的饭纲丸龙和她的部下,她们确实是天狗的一种,生于山林,拥有力量。但‘天狗’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意义,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也要沉重得多。”

崇德混乱的思绪下意识地聚焦于此。天狗,他当然“认识”,那是他现在的“合作者”兼监视者。

“想象一下,在非常非常久远的过去,”声音娓娓道来,却带着冰冷的、抽离情感的质感,“在这片土地还被称为‘苇原中国’,大部分区域笼罩在蛮荒与神秘之中时,生活着许多不同的族群。他们祭祀着与后来的神明不同的‘土着神’,遵循着与如今迥异的生活法则。他们是这片山林河海更早的主人,或者说,与这片土地浑然一体。”

声音微微停顿,让那幅古老蛮荒的画卷在崇德脑中展开。

“然而,时光流转,‘变化’来了。掌握着新耕作技术、新社会组织形式、新神话体系的族群悄然出现。战争、融合、驱逐……漫长的拉锯之后,曾经的先民们,那些战败者、不适应者、不愿改变者,失去了平原沃野,被迫退入更加险峻的深山、荒岛、密林。他们成了被主流排斥、被蔑视、被刻意遗忘的‘化外之民’、‘被差别民’、‘障碍之民’。”

“他们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与世人的冷眼偏见中挣扎求存,形成独特的风俗、语言和信仰。久而久之,在‘平地人’的口耳相传里,这些难以理解的‘山民’、‘海民’,结合本土的妖怪传说,被赋予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形象——偷小孩的山姥、力大无穷的山童、栖息河川捉弄路人的河童……以及,健步如飞、善法术、时而给予指引(有时是带来灾祸)的天狗。”

崇德屏住了呼吸,他隐约听过一些关于“土蜘蛛”、“国栖”之类的古老传说,但从未将这些与眼前强大而有序的天狗族群联系起来,更未曾从“被压迫者”的角度去理解过。

“其中的‘天狗’之名,在这些诸多污名化的称谓中,或许因为偶尔展现的、超越常人的能力,甚至一丝丝看似善意的举动(无论动机如何),反而显得稍微‘体面’些。但他们‘障碍之民’的本质,从未改变。他们并非你所见的天生地养而成的‘妖怪’,却在漫长的岁月里,被世人心中固化为与妖怪无异的‘恐怖象征’和‘麻烦来源’。”

声音再次靠近,如同最知己的密友在耳畔低语,说出最诛心的话语:

“那么,现在,请诚实地面对自己:被流放至这天涯海角,远离京都的繁华与权力中心,与你所畏惧又依赖的‘精怪’朝夕相对,被曾经跪拜你的臣民彻底遗忘乃至诅咒,心中只剩下毁灭与复仇火焰的你……扪心自问,你与那些被排斥在历史边缘、生存于偏见夹缝中的‘障碍之民’,在命运的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你,难道不正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一个被放逐到‘此世’之外,内心充满‘障碍’的……‘王’?”

“不……不是……朕是……朕是……”崇德如遭五雷轰顶,踉跄后退。他想否认,想咆哮,想拿出“天皇血脉”、“神圣后裔”来反驳,但所有的言辞在那声音揭示的、无可辩驳的命运轨迹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声音不是简单的指责,而是将他的一生,放置到了一个更宏大、更悲怆的历史叙事中,让他看到自己并非特例,而是一个漫长压迫链条上,最新的一环。这种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单纯的辱骂更让他崩溃。他呆立当场,面容惨白,瞳孔涣散,半晌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