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岛的天是被潮水叫醒的。寅时刚过，东边的海平面还沉着墨色，退潮的海水却已在滩涂划出第一道银亮的痕，像给赭红色的土地镶了圈边。孙婶的木盆在院外的石板路上磕出“咚咚”声，盆沿挂着的水珠被晨风一吹，溅在青石板上，洇出星点湿痕。盆里盛着浸了整夜的海带苗，嫩得能掐出水来，根须在清冽的海水中轻轻漾动，像一群刚睡醒的绿虫子，舒展着还带着困意的身子。
“小满，醒了没？来搭把手！”孙婶的声音裹着海雾，刮过院墙上晒得半干的海带，带起一阵簌簌的响。那些海带是上个月收的老品种，叶片窄瘦，却带着太阳晒透的咸香，被风一吹，影子在地上晃得像游动的鱼。
林小满披了件蓝布褂子走出屋，檐角的露水正好落在肩头，凉得她打了个激灵。院门口的槐树下，赵铁柱正蹲在青石板上磨竹竿，磨得刃口发白的菜刀在竹节处灵活地游走，削下的竹屑簌簌落在他裤脚，像撒了把细碎的盐。他脚边堆着十几根竹竿，都是从后山砍的毛竹，被海水泡过半年，表皮泛着青黑色的光，敲上去“咚咚”响，透着股结实劲儿。
“这竹竿得削得溜光，不然会磨破海带苗的根须。”赵铁柱抬头时，眼角沾着点竹屑，被刚冒头的晨光映得发亮。他凌晨三点就起来了，借着月光把李研究员给的尼龙绳剪成段，又用滚开水烫过，晾在槐树枝上，此刻绳头还滴着水，在泥地上洇出一圈圈小小的湿坑，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墨瓶。
“我来系绳吧。”林小满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槐树下，拿起段尼龙绳。绳子被开水烫得有些发硬，却带着股干净的水汽，她指尖划过绳结处的毛刺，想起李研究员叮嘱的“绳结要打活扣，方便日后调整松紧”，便把绳头在掌心绕了三圈，打出个规整的猪蹄扣。
屋里的门“吱呀”响了声，阿泽和宛宛揉着眼睛跑出来，鞋都没穿好，脚后跟踩着鞋帮在露水地里踩出串串小脚印。阿泽脖子上挂着个红绳，绳头拴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鲨鱼邮票，邮票被他用薄油纸裹了三层，边角虽被海水泡得发卷，倒像鲨鱼张开的鳍，透着股野性的机灵。
“孙奶奶，我的邮票能跟海带苗一起长大吗？”阿泽举着贝壳凑到木盆边，贝壳里的邮票被晨光一照，透出淡淡的蓝，“它掉海里都没坏，肯定是想当海带的守护神。”
宛宛把蝴蝶邮票夹在草帽沿上，草帽是孙婶用麦秸编的，沿边磨得有些毛糙，正好能卡住邮票。她走一步，邮票就随着草帽晃一下，蓝紫色的翅尾扫过她的鼻尖，痒得她直缩脖子：“我的蝴蝶也想当守护神，它会飞，能给海带苗讲故事。”
孙婶笑着往两个孩子手里塞了块海菜饼：“快吃点垫垫，等会儿去滩涂边看着，别让海鸟啄了新苗。”饼是昨晚烙的，还带着灶膛的余温，咬开时掉出几粒芝麻，落在宛宛的草帽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码头方向就传来扁担的吱呀声。张叔挑着两只木桶从坡上下来，桶绳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勒出红痕，桶沿晃悠着溅出的水花，在晨光里闪成碎银。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岛民，有扛着木架的李伯，木架上还沾着去年的海带渣；有提着铁锨的王婶，锨头磨得发亮，能照见人影；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是张叔的小女儿丫蛋，抱着捆金黄的稻草，说是给新苗当“褥子”——去年冬天寒流来得急，冻死过一批苗，岛民们就想出这法子，用稻草给苗床挡风。
“都来啦？”孙婶把木盆往赵铁柱肩上一放，“走，去海带田！”
海带田在码头往东半里地，是片被礁石圈起来的浅滩。田埂是用大块礁石垒的，被海水泡了几十年，黑得发亮，石缝里钻出些海虹壳，像撒了把碎玉。田中央立着根碗口粗的木杆，杆上绑着面褪色的红旗，是去年收海带时插的，风一吹，旗角扫过杆上结的蛎壳，发出“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念叨着收成。
“按李研究员图纸上的说法，行距得留三尺，株距一尺半。”林小满蹲在田埂上，从帆布包里掏出根红绳，绳两头系着小石子，往滩涂上一拉，划出道笔直的浅沟。她夜里把图纸看了三遍，铅笔在行距数字上画了圈，圈边被手指蹭得发灰，连做梦都在数着礁石的距离。“太深了不透气，浅了又扎不住根，就这深浅正好，能没过苗根三寸。”
赵铁柱拎着竹竿往沟里插，手腕轻轻一转，竹竿就稳稳立在滩涂里，入土不多不少正好三寸。他去年帮张叔插过紫菜架，摸出些门道：“跟栽秧苗一个理，得让苗根贴着泥，不然浪头一冲就跑。”他插得又快又直，一排竹竿在晨光里列过去，像支站军姿的队伍，连歪都不带歪一下的。
孙婶把海带苗从木盆里捞出来，根须上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凉得她缩了缩手。“这新苗比咱老品种嫩，得轻着点拿，跟捧刚出生的娃似的。”她教宛宛把苗系在竹竿上，用浸过海水的稻草缠三圈，“松了会滑，紧了又勒得苗喘不过气，就这力道，跟给娃扎小辫儿似的，得恰到好处。”
宛宛学得认真，小手指捏着稻草，一圈圈缠得匀匀的。蝴蝶邮票从草帽上滑下来，飘飘悠悠落在苗床的泥上，她慌忙捡起来，用衣角擦了又擦，吹掉上面的泥点：“差点压着新苗，对不起呀。”孙婶看着她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没事，蝴蝶是想跟新苗打个招呼呢，等苗长起来，比你这邮票上的蝴蝶还好看。”
阿泽也想帮忙，却总把苗系反了，根朝上，叶朝下，急得小脸通红。张叔的儿子虎子比阿泽大两岁，正蹲在旁边系苗，见了就笑话他：“连苗的正反面都分不清，还想当渔民？”
阿泽梗着脖子把鲨鱼邮票往虎子眼前晃：“我认识鲨鱼！你认识吗？这是远洋白鳍鲨，老先生说现在海里都少见了！”他把邮票举得高高的，阳光透过油纸，把鲨鱼的影子投在虎子手背上，像条小鲨鱼在爬。
虎子被问住了，挠着头蹲下去看苗，半天没吭声，过了会儿才小声问：“真的？这鲨鱼真那么厉害？”
“当然！”阿泽得意地把邮票塞回贝壳，“等海带长好了，我就让鲨鱼邮票保佑它们，不让大鱼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