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大学堂的筹建事宜,占据了王卓近来大部分精力。选址定在了金陵城东,原属皇家的一处广阔园林及其周边土地,环境清幽,又不过分远离城市。设计图由东大建筑规划专家协助完成,结合了传统书院布局的意境与现代大学功能分区的实用性。
各地的报考统计如雪片般飞来,汇总后的数字让王卓既感振奋,又觉压力。首次招考,报名者竟已逾万。即便按相对严格的十取一比例,首批学生也将超过千人。这不仅仅是一所新学堂的开端,更是一种社会思潮转向的清晰信号——有太多年轻人,渴望踏上这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通往“实学”与“新途”的起点了。
大学堂的整体规划在王卓心中已然成型。初期主要分为理科类与工科类两大门类,下辖十数个专业方向:
· 理科类: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材料学。
· 工科类:电气工程、机械工程、土木基建、矿冶工程、船舶工程、农艺工程。
考虑到学生基础参差不齐,尤其是对算学、格物等新学根基有限,王卓决定实行 “预科制” 。所有新生,无论报考何专业,均需先进行为期两年的预科学习,集中夯实算学、基础格物、化学常识及史地知识,同时初步接触各专业概论,以便在后续四年正式专业学习时,能有相对扎实的基础和更清晰的方向。
为了赶在招生季前建成首批校舍,同时确保建筑质量与安全(尤其是防火、抗震),王卓力主采用了东大成熟的 “轻型钢结构快速建造方案” 。图纸上的首批教学楼、学生宿舍和食堂,线条简洁明快,迥异于传统的木石结构。建材大部分由东大提供,由大明招募的工匠在东大技师指导下进行装配式施工,工期大大缩短。
站在临时搭建的工程指挥部里,望着远处已见雏形的钢架结构,王卓思绪飘远。他想起自己大学老师的一句话:所谓大学,大师、大树、大楼。 大楼总归要有,这是实体,是象征,也是保障。大师,已通过谭局长开始联络返聘;而大学应有的深厚底蕴与人文气息——那些需要时间滋养的参天大树、古朴建筑、学术传统——则需岁月沉淀。
‘或许,百年之后,’王卓不无自嘲地想着,‘若这所学堂真能成为华夏文明新火种的摇篮之一,自己这个最初的规划者和推动者,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混个半身铜像,立在某个角落,静静地陪着后来的学子们?’ 这念头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又隐隐有些超脱于当下纷扰的向往。
就在他对着规划图出神时,朱高炽找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沉重,将昨日在“仁和里社学”遇见李知夏小姑娘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王卓听完,沉默片刻,叹道:“节食奉母,孝心可悯啊。这孩子的遭遇,恰恰是时代变革中,最具体也最无奈的一抹缩影。”
朱高炽眉头紧锁:“姑父,难道就没什么办法能切实帮到她们这样的人吗?我想,这恐怕绝非孤例。取缔风月场所、引入新式商品本意皆是善政,却无意间让一些原本依附旧行业、试图转型的人陷入了困境。”
“殿下,”王卓转过身,目光沉静,“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总会有人因各种原因,踩不准步伐,甚至被浪头打湿。我们制定国策,着眼的是全局,是长远,是大多数人的福祉。试想,若无取缔妓院之政,那小女孩李知夏长大,很可能重蹈她母亲的覆辙;若无‘希望工程’与免费午餐,她们母女或许早已无声无息地凋零在某个角落,等不到殿下的垂见。朝廷的力量有其边界,不可能、也不应该试图包办一切,面面俱到。”
他走到窗边,看向外面正在崛起的钢架:“如今,第一波工业化的红利,已经被嗅觉灵敏的宗室、勋贵、部分转向的士绅攫取大半。人民商场的火爆、各地工矿的兴办,他们获利颇丰。是时候,引导他们将部分财富反馈于社会了。朝廷可以倡导、可以褒奖,甚至可以做出一些制度性的安排,鼓励民间慈善力量,去弥补朝廷政策覆盖不到的细微之处。比如,陛下早已下令各地设置的济养院(针对孤寡老人和极端贫困者),就可以鼓励他们捐资赞助,改善条件,扩大收容。”
朱高炽眼睛一亮:“此议甚好!既不动用国库根本,又能汇聚社会之力,行仁政,得美名。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姑父,我在东大时,曾简单了解过他们的‘最低生活保障’之制,我觉得对于李知夏这般赤贫之家,或可借鉴?”
王卓果断摇头:“殿下,此事急不得。东大的低保制度,背后是强大的国家财政、精确的人口户籍管理、以及高效的基层行政体系作为支撑。大明如今,财政初现好转,但远未丰沛到可以支撑全国性的现金转移支付;户籍黄册亟待重新厘清;基层胥吏的素质与效率,更是一言难尽。贸然推行,要么财政被拖垮,要么善政变成贪腐温床,反成祸患。当前,以工代赈、以教代养、鼓励民间互助,是更务实的选择。”
朱高炽听罢,虽觉遗憾,但也明白王卓所言是老成谋国之见,点头称是。
正事谈完,朱高炽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罕见的为难,凑近些,低声道:“姑父,还有一桩私事……想请您帮个小忙。”
王卓有些意外:“还有能让太孙殿下如此为难的事?”
朱高炽苦笑道:“是我小姨,徐妙锦。她不知从何处得知京师大学堂招考不限男女——至少诏令里没明说——竟动了心思,想偷偷报考。她自己不便出面,便来缠我,定要我想办法替她报名。我若不应,她便威胁要去东宫找我母妃哭诉,给我上眼药;我若应了,将来事发,被我大舅知晓,少不了一顿教训。实在是左右为难……”
王卓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徐妙锦,徐达幼女,徐妙云的妹妹,他有所耳闻,是个聪慧有主见的姑娘。
他思忖片刻,对朱高炽道:“这个忙,我帮了。”
朱高炽大喜:“当真?”
王卓摆摆手:“报个名而已,小事一桩。但殿下要告诉她,如何出来考试,就需要她自己想办法了。”
他目光投向远处京师大学堂的工地,语气变得有些悠远,“殿下来得正好。这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小姑娘想上学的小事。一所学堂,若能迎来它的第一位正式通过考核入学的女学生,其意义……或许不亚于多建十栋大楼。有些风,该吹起来了;有些门,既然没有明文锁死,就不妨……试着推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