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布利多没有立刻返回校长办公室,也没有去礼堂参与那即将达到高潮的节日狂欢。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让他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显得异常苍老与…孤寂。
“偶尔见一面…意想不到的转机…爱的魔力…”
这些词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凿击着他用理智和责任构筑了数十年的坚冰。冰面之下,是汹涌澎湃的、他穷尽一生试图压制、遗忘的情感暗流——关于盖勒特·格林德沃。
那个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光是想起,就带来一阵尖锐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的悸动。
戈德里克山谷那个疯狂的、绚烂的夏天;那些关于“更伟大的利益”的、燃烧着青春与野心的彻夜长谈;那个金发少年如同阳光般耀眼、又如同魔鬼般蛊惑人心的笑容;还有…最后那场导致阿利安娜死亡的、毁灭性的决斗,以及随之而来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分离与对立。
“探望带来的或许并非慰藉,而是更深的刻痕。”——这是他刚才对格温尼维尔说的话,也是他对自己说的、重复了无数遍的箴言。他深信不疑。
每一次想起格林德沃,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再次撕裂,涌出的不仅是血,还有那无法磨灭的悔恨与负罪感。
纽蒙迦德那座高塔,不仅囚禁着格林德沃的肉体,也囚禁着他邓布利多的心。他把自己放逐在霍格沃茨这座更大的“高塔”上,用守护学校、培养下一代、对抗伏地魔的责任来填满所有时间,让自己没有空隙去触碰那份禁忌的情感。
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他成为了人人敬仰的邓布利多校长,睿智、强大、近乎无所不能,仿佛没有凡人的弱点。
直到今晚,直到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用那样直白而尖锐的方式,戳破了这层自欺欺人的外壳。
格温尼维尔…她为了西弗勒斯,那个同样活在阴影与痛苦中的男人,所展现出的那种不顾一切、甚至敢于挑战命运轨迹的勇气和决心,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怯懦与…逃避。
(她敢于为了爱,一次次穿越时空的壁垒。而我…却连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胸前那早已感觉不到物理存在的、血盟碎裂后留下的空洞位置。那里,曾经是他们之间最紧密、也最终成为最沉重枷锁的联结。
(在最终审判来临之前…给予命运一个不同的选择机会…)
格温尼维尔的话语再次响起。最终审判…他知道那指的是什么。伏地魔的势力正在暗处滋长,第二次巫师战争的风暴正在酝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年事已高,未来的战斗凶险异常,他很可能无法看到战争的终点。
而格林德沃…那个被囚禁在高塔之上的、曾经的黑魔王,他的最终结局又会是什么?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们之间,难道真的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席卷了邓布利多。这种冲动,甚至超越了他平日里的谨慎与谋算。他需要一个答案。不是关于过去谁对谁错的答案,那早已没有意义。他需要的是一个…关于现在的答案。
他想知道,经过这漫长的半个世纪的囚禁与隔绝,盖勒特·格林德沃,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是否…还保留着一丝当年的影子?他是否…也曾有过片刻的悔恨?或者,他依旧如同被困的雄狮,只有仇恨与不甘?
(就一次…)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说,(就在这个象征团聚的夜晚…远远地,只看一眼。)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一旦点燃,便再也无法扑灭。
邓布利多猛地转过身,不再是平时那种从容不迫的步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急切,大步走向城堡八楼。他没有使用飞路网,那太容易被监控。他需要一种更隐秘、更直接的方式。
他来到了有求必应屋前,心中默念着需要一个能通往遥远之地、且绝对隐秘的通道。当那扇光滑的门出现时,他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门后并非堆满杂物的房间,而是一个散发着古老魔法波动的、小型的神秘传送阵。这是连霍格沃茨历任校长都未必知晓的、城堡最深的秘密之一,与某些古老的魔法节点相连,能在极端情况下提供一条紧急通道。使用它需要付出巨大的魔力代价,且极不稳定,但此刻,邓布利多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站上传送阵,魔杖轻点,口中念出复杂古老的咒语。强大的魔力波动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光芒闪烁,他的身影变得模糊扭曲。下一刻,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空间撕扯感,仿佛整个人要被撕裂开来。
纽蒙迦德城堡最高的塔楼房间,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座豪华的囚笼。房间宽敞,陈设精美,甚至有一个巨大的、可以俯瞰阿尔卑斯山雪景的落地窗。但无处不在的、强大的魔法禁制,以及窗外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居住者其囚犯的身份。
盖勒特·格林德沃站在窗前,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得很长。他曾经耀眼的金发如今已变得灰白,曾经充满狂热与魅力的异色双眸,此刻被一层厚厚的漠然与嘲讽所覆盖。它们依旧锐利,如同蛰伏的鹰隼,只是失去了目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等待。岁月和孤独,已经将那个曾经想要焚烧旧世界、建立新秩序的的黑魔王,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终日与回忆为伴的老人。
平安夜。又是一个平安夜。
他几乎已经记不清,这是他被关押在纽蒙迦德的第几个平安夜了。外面的世界在庆祝,在团聚,而这里,只有冰雪、寂静,以及…无休止的、关于过往的梦魇。
最多的梦魇,总是关于阿不思。
关于戈德里克山谷那个夏天,关于他们共同描绘的宏图伟业,关于血盟的缔结与…碎裂,关于最后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斗,关于阿不思那双蓝眼睛里,最终流露出的、他至今无法完全理解的、混合着痛苦、决绝和…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情绪的眼神。
当塔楼房间内空气发生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扭曲时,格林德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能如此悄无声息突破纽蒙迦德层层防护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
“阿不思。”一个沙哑、干燥,仿佛很久没有好好说话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塔楼令人窒息的寂静。没有疑问,没有惊讶,只有平淡的陈述,带着一丝刻入骨髓的讥诮。“平安夜大驾光临…是终于想起来要给我送一份圣诞礼物?还是一杯…饯行的毒酒?”
邓布利多的身影从空气中完全显现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星月睡袍,但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沉重、审视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的神情。他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显得异常单薄孤寂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盖勒特。”邓布利多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没有向前走,只是站在房间中央,与那个背影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象征性的距离。
格林德沃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过来。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关节已经生锈。当他完全转过身,那双异色瞳眸对上邓布利多湛蓝的眼睛时,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两位老人,隔着半个世纪的光阴与恩怨,再次处于同一空间。
岁月的刻刀在他们脸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但不同于邓布利多那种睿智与温和交织的沧桑,格林德沃的脸上是一种更彻底的、被剥夺了一切希望后的荒凉,唯有眉宇间偶尔闪过的一丝桀骜,还隐约可见昔日的影子。
“看来不是毒酒。”格林德沃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样扫过邓布利多全身,“那么,是什么风把我们伟大的、致力于维护和平的白魔王,吹到这座…‘失败者’的坟墓里来了?总不会是突然怀念起旧日时光,想来共叙…‘友情’?”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充满了挖苦。
面对这预料之中的尖刻,邓布利多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同样锋利的言辞回击,或是摆出那副悲天悯人的姿态。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对方目光中的冰冷与恨意,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空旷的塔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晚是平安夜,盖勒特。”邓布利多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格林德沃的意料。他脸上的嘲讽僵硬了一下,异色双眸微微眯起,里面闪过一丝真正的疑惑和警惕。“看看我?”他重复道,语气充满了不信任,“看看我这个老囚犯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为你的‘更伟大利益’添堵?阿不思,省省你那些虚伪的同情吧。我们之间,早就过了需要这种无聊客套的阶段了。”
“这不是客套,也不是同情。”邓布利多向前走了一小步,月光透过铁窗,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和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或许…只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已经…很老了。时间所剩无几。”
格林德沃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任何虚伪或算计的痕迹,但这一次,他看到的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伤的…坦诚?
“时间不多?”格林德沃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所以呢?你是来祈求我的原谅?还是终于良心发现,想来为自己当年的‘正义之举’做一番忏悔?阿不思,别让我发笑了!我们之间,只有成王败寇,只有你死我活!其他的,都是狗屁!”
这番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掷向邓布利多。然而,在这番激烈言辞的表象之下,只有格林德沃自己知道,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深处,翻涌着怎样复杂难言的暗流。有多少个被囚禁的、看不到尽头的日夜,他放下仅存的骄傲,试图用隐晦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密码写下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有多少次,他在听到塔楼外风雪呼啸时,会可悲地产生一丝渺茫的期待,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所吞噬?期待落空的次数太多,多到他已经用愤恨和嘲讽将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持那点可怜的自尊。
邓布利多没有立刻反驳。他沉默着,任由格林德沃的怒火在空气中燃烧。直到对方的喘息稍微平复一些,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从未后悔阻止你,盖勒特。为了阿利安娜,为了那些因你的野心而死去的人,我别无选择。”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格林德沃刚刚燃起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重新被那种死寂的漠然所取代。他扭过头,再次望向那扇狭窄的窗户,仿佛不想再看到邓布利多。
“那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极其疲惫,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淡漠,“来提醒我我的失败和罪孽?来享受你作为胜利者的优越感?如果是这样,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可以离开了吗,校长先生?这座塔楼阴冷得很,不适合您这样尊贵的人物久留。”
刻意的疏远和冰冷的逐客令,是格林德沃最后的防御。
邓布利多看着他那副拒绝交流、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十年的隔阂、仇恨、误解,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格温尼维尔所说的“转机”,在此刻看来,是多么的天真和不切实际。
他几乎要转身离开。或许这次来访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但就在他准备放弃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格林德沃放在膝盖上的、那双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手上。那双手,曾经能挥舞老魔杖,释放出改变世界格局的强大魔法,如今却只能无力地搭在破旧的囚服上,微微颤抖着。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当年在戈德里克山谷,我没有拿出魔杖,如果阿利安娜没有…那场决斗没有发生…今天的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假设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理智的壁垒。他从未允许自己如此直白地去想这个“如果”。
鬼使神差地,邓布利多没有离开,反而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距离格林德沃只有几步之遥。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灰白的发丝,深刻的皱纹,以及身上囚服磨损的边缘。
“我最近…遇到一个年轻人。”邓布利多忽然开口,话题转得极其突兀,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格林德沃诉说,“她…做了一些在我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为了…守护一个人。”
格林德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打断。
邓布利多继续说着,目光仿佛穿透了塔楼的石壁,看到了霍格沃茨地窖里那一幕:“她让我想起…想起很久以前,我们也曾相信,爱和理想可以改变世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和苦涩,“只是我们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塔楼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如同冤魂的哭泣。
良久,格林德沃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你找到了…‘爱’的接班人?来向我证明,你那条充满妥协和软弱的道路,才是正确的?”
“不。”邓布利多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格林德沃的背影上,“我是来告诉你,或许…我们都错了。我们都被自己的理想和执念所困,忽略了最本质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我错了,盖勒特。我错在当年…只看到了你的危险和野心,却拒绝去理解你内心的…恐惧和孤独。我用了最决绝的方式…割裂了一切。”
这番近乎忏悔的话,让格林德沃的脊背猛地绷直了。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回头,那双异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更深层次的、被触动伤口的剧痛。他死死地盯着邓布利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你…在说什么?”格林德沃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我说,我或许…用了错误的方式对待你,对待…我们之间的一切。”邓布利多迎着他的目光,湛蓝的眼眸中不再有平日的从容,只剩下坦诚的痛苦和复杂,“我将你囚禁在这里,用责任和悔恨将自己囚禁在霍格沃茨。我们都成了自己信念的囚徒…直到时间将我们耗尽。”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今晚最核心、也最大胆的话:“在一切彻底结束之前,盖勒特,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不是作为胜利者,也不是作为忏悔者。只是…作为阿不思。作为那个…曾经在戈德里克山谷的夏天,和你一起做过梦的…阿不思。”
这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之后,邓布利多感到一阵虚脱。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格林德沃,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许是更猛烈的嘲讽和怒火,或许是彻底的漠然。
格林德沃也沉默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震惊、愤怒、讥诮、痛苦、茫然…种种情绪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移开目光,重新望向那扇窗户,但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梦…”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早就醒了,阿不思。而且,是被你亲手打碎的。”
“我知道。”邓布利多低声道,“我无法改变过去。但我希望…至少在未来有限的时光里,我们不必…只剩下仇恨和漠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平安夜的钟声似乎再次隐约传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你老了,阿不思。”格林德沃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语气不再是尖锐的嘲讽,而是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你也开始害怕孤独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戳中了邓布利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年轻人…”格林德沃再次开口,异色的眸子斜睨了邓布利多一眼,里面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守护的是谁?那个…斯内普?”
邓布利多微微颔首:“你知道了?”
“纽蒙迦德不是完全与世隔绝。”格林德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尤其是关于你的事情…总有些碎片会飘进来。为了一个油腻腻的魔药教授…逆转时间?真是…疯狂又愚蠢的浪漫。”他的评价带着惯有的刻薄。
“爱…确实是一种强大的魔力,盖勒特。”邓布利多轻声说,“有时…它能创造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