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村的傍晚总是来得特别早。
太阳刚擦着西山的边,整个村子就沉进了一片青灰色里。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慢悠悠地飘出来,混着柴火和腊肉的香味,飘在村道上。田埂上还有几个晚归的人,扛着锄头,影子在土路上拖得老长。
王秀兰的男人刘能,身子骨是村里出了名的孬。
自打秀兰嫁过来这二十多年,刘能就没断过药罐子。年轻时候是三天两头伤风咳嗽,上了点年纪,更是添了心口疼、腿脚软的毛病。人瘦得像根风干的柴禾,脸上常年挂着一层蜡黄。村里老人私下都说,刘能这身子,是胎里带的弱症,怕是熬不长。
去年秋天,刘能过四十八岁生日那天,家里来了个走村串乡的算命瞎子。那瞎子听着刘能说话的气,又摸了他的手骨,半晌没吭声。秀兰塞了五十块钱,瞎子才压低了声音说:“这位大哥,命里缺一道火,水气太重,压着心肺。按骨相推,阳寿……怕难过五十那道坎。”
这话像一盆冰水,把秀兰从头浇到脚。刘能当时没说话,只是蹲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那佝偻的背影在暮色里,单薄得让人心慌。
五十岁。还有不到两年。
秀兰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她想起娘家村里早年有个说法,叫“法送”——给还没死的人,做一场送行的仪式。烧纸牛纸车,假装把人“送”走,骗过索命的阴差,或许就能躲过死劫。
但这法子邪性,老人也说,弄不好,真会把魂给送走,回来的人就不全乎了,成了个空心壳子。
那是腊月里一个冷得骨头缝都疼的晚上。刘能又咳了半宿,痰里带着血丝。秀兰用热水给他擦背,摸着他背上根根分明的肋骨,忽然就下了决心。
“咱……试试那个法子吧。”她声音发颤,但很清晰。
刘能在黑暗里睁着眼,很久,才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死马当活马医。总比等死强。
这天,王秀兰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把她那张被岁月刻出深沟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锅里的水滚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
“法送的东西,都备齐了?”
男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闷闷的,像从瓮里发出来的。是刘能,她的男人。他正坐在炕沿上,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搓一根麻绳。那绳子很粗,暗黄色,在他粗糙的手掌间来回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秀兰没立刻应声。她用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柴,火星子“噼啪”一声炸开,溅到她的粗布裤腿上。她伸手拍掉,留下一个小黑点。
“齐了。”她终于开口,嗓子有些哑,“纸扎的牛,纸扎的车,三刀黄表纸,一叠金银箔。香烛是托老陈从镇上捎的,说是最好的。”她顿了顿,添了句,“还扯了五尺白洋布。”
里屋搓绳子的声音停了片刻,又响起来,比先前更重,更快。“要那白洋布做啥?又不是真死人出殡。”
“规矩。”秀兰站起身,掀开锅盖,热气“呼”地扑了她一脸,湿漉漉的。“法送也得有个法送的样子。总得……盖着点什么。”
刘能不再说话。搓绳的“沙沙”声填满了整个屋子,单调,绵长,听得人心里发毛。秀兰开始舀热水,倒进一个褪了色的红塑料盆里。热气蒸腾起来,屋里弥漫着一股硫磺皂的味道。
天完全黑透了。
秀兰端了水盆进屋,放在地上。炕桌上点了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晃悠悠,大得有些变形。刘能已经把麻绳搓好了,盘成一圈,放在炕桌上。那绳子在昏黄的光下,泛着一种奇怪的、油腻腻的光泽,不像是新搓的,倒像是在阴暗角落里搁了几十年。
“洗洗吧。”秀兰说,声音低了下去。
刘能“嗯”了一声,脱了那件穿得发亮的灰布褂子。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他弯下腰,掬起热水,胡乱在脸上、脖子上抹了几把。水珠顺着他深陷的锁骨流下来。
秀兰就站在边上看着。她看见男人后背上那块疤,铜钱大小,暗红色,是去年秋天被镰刀划的。那时候血淌得吓人,她撕了自己的旧褂子给他按着,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热乎乎的,带着一股铁锈的腥气。现在疤还在,颜色淡了些,皱巴巴地缩在那里,像只僵死的虫子。
“看啥?”刘能没回头,却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他扯过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着脸和脖子,动作粗鲁。“这么急不可耐了?等有空捣烂你那张臭批。”
秀兰没接这话茬,转身从炕柜里拿出一套衣服。一套半新的藏蓝色中山装,是刘能唯一一套能穿出门的体面衣裳,平时压在柜子最底下,只有过年或者去镇里办事才拿出来穿穿。衣服上有很重的樟脑丸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