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书架后面。墙面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砖墙,但用手触摸,砖块是冰凉的,像金属。
我用力推,墙无声地向内旋转,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通道内一片漆黑,手电光只能照到前方几米。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相同的暗灰色石材,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接缝,像是一体成型。
我迈步走进去。
身后的门自动关上,悄无声息。
---
回廊比我想象的更诡异。
通道笔直向前,但走了一段后,我发现两边的墙壁上开始出现门。一模一样的木门,等间距分布,没有门牌,没有标记。
我试着打开一扇,里面是另一个相同的通道,通向另一排门。
果然是无限循环。
我在第一个岔路口用粉笔画了个箭头,然后选择左转。走了一百米左右,又出现岔路。我再次标记,选择直行。
半小时后,我意识到问题:所有的通道看起来都一样,我的标记消失了。
不是被擦掉,而是墙壁自动修复了,粉笔痕迹被吸收,墙面恢复光滑。
更糟糕的是,我开始听到声音——不是脚步声,而是翻书声、低语声、叹息声,从那些紧闭的门后传来。
有些门缝下透出微光,有些传出哭声,有些传出笑声。
我停下来,在笔记本上记录:进入回廊第37分钟,标记失效,出现声音干扰。
继续前进。通道似乎没有尽头,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地面有极其轻微的坡度,一直在向下。虽然坡度很小,但累积下来,我可能已经下降了好几层楼的高度。
一小时后,我来到一个圆形大厅。
大厅直径约十米,中央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本书。周围有八扇门,分别通向八个不同的通道。
我走近石台。书是古老的皮革封面,没有书名。翻开,第一页写着一行字:
“所有迷失者最终都会来到这里——选择你的门。”
字迹是血红色的,像刚写上去,但摸上去是干的。
我翻到第二页,空白。第三页,空白。整本书只有第一页有字。
这是什么意思?测试?陷阱?
我观察八扇门,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仔细看,门把手上有些微不同:一扇有划痕,一扇有锈迹,一扇特别光滑...
也许这是线索。
我选择有划痕的那扇门,推开。
里面不是通道,而是一个房间。
一个熟悉的房间——图书馆的值班室,和我那间一模一样,连桌上的咖啡杯都一样,只是杯子里是满的,冒着热气。
但房间里有人。
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正在看书。他穿着图书馆的老式制服——深蓝色中山装,那是五十年前的款式。
“沈文渊?”我试探着问。
男人转过头。确实是沈文渊,和档案照片上一样,只是更年轻,大约三十岁,正是他失踪时的年龄。
“你来了。”他说,声音和我在门外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记忆?”我猜道。
“一部分。”沈文渊放下书,“回廊会读取进入者的记忆,创造对应的空间。这是根据你的记忆创造的——你对我的想象。”
“那真实的你在哪里?”
“在回廊深处。”沈文渊站起来,“但这里也是真实的我,五十年前的我,刚进入回廊时的我。时间在回廊里是分层叠加的,你可以遇到不同时间点的自己,或者别人。”
我环顾房间,太真实了,连墙上的日历都显示1969年3月14日——沈文渊失踪的前一天。
“你为什么进入回廊?”我问。
“和你一样,好奇心。”沈文渊苦笑,“我听说图书馆有隐藏的禁书,记录着各种秘密。我想找到它们,写成论文。但我太天真了。”
“你找到禁书了吗?”
“找到了。”沈文渊的眼神变得空洞,“太多了。战争的记忆,灾难的记录,个人的悲剧...每本书都是一个痛苦灵魂的遗言。我读得越多,越无法承受。最后,有一本书...它选择了我。”
“什么意思?”
“有些书是活的。”沈文渊低声说,“它们渴望被阅读,渴望把承载的记忆传递给读者。那本书是关于一个溺水者的记忆,他挣扎、窒息、沉没...我读的时候,感觉自己也溺水了。然后我发现,我真的在溺水——回廊在我的意识里创造了那个场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的身体也相信了。”
“所以你淹死在蓄水池...”
“我的意识被困在溺水记忆的循环里,身体模仿了那个过程。”沈文渊点头,“很讽刺,对吧?研究死亡记录的人,最终成了记录的一部分。”
窗外突然变暗,不是天黑,而是被某种黑暗吞噬。房间开始渗水,从墙角,从天花板,从地板缝隙。
“它发现我们了。”沈文渊急促地说,“回廊的意识。它在清除异常——两个同一时空的交流是不允许的。你快走!”
“跟我一起走!”
“我走不了。”沈文渊的身体开始透明,“我是这个记忆场景的一部分。但你可以出去。记住,回廊的核心在最深的痛苦记忆里。找到那本书,就能改变规则。”
水已经淹到脚踝。房间在溶解,像被水泡化的纸张。
“哪本书?”我急问。
“你自己的书。”沈文渊完全透明了,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个人进入回廊,都会创造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找到它,改写它,你就能出去...也许还能带上我。”
房间消失了。
我站在通道里,浑身干燥,没有水的痕迹。但手中多了一本书——空白封面,翻开,第一页开始出现字迹,是我自己的笔迹:
“陈默,图书馆夜班管理员,1988年出生,2014年开始在图书馆工作...”
它正在记录我的生平。
我合上书,感到一阵寒意。回廊在读取我,在为我写书。
继续前进。通道开始变化,墙壁上出现画面,像投影,又像壁画。有些是我童年的记忆:第一次去图书馆,被父亲举起来取书架顶层的书。有些是工作后的片段:整理书籍,帮助读者,深夜巡视。
还有我没见过的画面:一个老人(可能是第一任馆长)在设计图纸上画出回廊的草图;工人们在墙壁之间建造隐藏空间;一本本书被送入回廊,像送入坟墓。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场景:年轻时的沈文渊推开那扇墙门,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进去,门关上。
他脸上不是恐惧,而是...期待。
他想进去。他是自愿的。
画面突然扭曲,变成溺水场景:沈文渊在黑暗中挣扎,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手向上伸,想要抓住什么...
我移开视线,加快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通道开始倾斜向下,坡度越来越陡。我不得不扶着墙壁前进。墙壁现在是湿的,冰冷的,像地下室的水泥墙。
然后我听到了水声。
不是滴水声,而是流水声,汹涌的、奔流的水声。
通道尽头,是一扇铁门,门上用红漆写着:“止步 危险”。
门缝下,有水渗出。
我推开门。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像水塔内部。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池,黑色的水在缓慢旋转,形成旋涡。水池周围是一圈狭窄的走道,走道外侧的墙壁上,摆满了书。
不是书架,而是书直接嵌在墙壁里,像砖块一样,构成墙壁的一部分。
我走近看,那些书的封面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书脊上没有书名,只有编号。
从001开始,一直延伸,看不到尽头。
这是回廊的藏书室?禁书的真正存放地?
我在墙壁上寻找,想找到编号的规律。有些编号是连续的,有些跳跃。然后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编号:。
沈文渊失踪的日期。
那本书比其他书厚,封面是深蓝色,像他制服的颜色。我试图把它从墙里拿出来,但书纹丝不动,像长在墙里。
“你需要钥匙。”一个声音说。
不是沈文渊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苍老的声音。
我转身。水池边站着一个老人,穿着二十世纪初的长衫,戴着圆眼镜,手里拿着一串铜钥匙。
“你是...”
“第一任馆长,李慕白。”老人微笑,“或者说,我留在回廊里的投影。每个进入回廊的人都会见到我,这是程序的一部分。”
“程序?”
“我设计了回廊。”李慕白走到墙边,抚摸那些书,“这些书记录着人类最痛苦的记忆。战争、瘟疫、背叛、死亡...但痛苦需要被安放,否则会污染现实。回廊就是一个精神垃圾场,一个记忆坟场。”
“但回廊活了。”
“是的。”李慕白叹气,“我低估了痛苦记忆的集体力量。它们汇聚在一起,产生了意识。现在回廊不再是被动接收,而是主动索取。它在引诱人们进来,获取新的痛苦记忆,壮大自己。”
“怎么阻止它?”
“关闭它。”李慕白说,“但关闭需要核心钥匙,而那把钥匙...在回到自己的书里。”
“回廊有自己的书?”
“每一段记忆都有载体。”李慕白指向水池中央,“回廊的核心记忆,就在那里。”
漩涡中心,水面上浮着一本书。纯黑色封面,比其他书都大。
“那本书记录着回廊诞生以来的所有记忆,是所有痛苦的总和。”李慕白说,“拿到它,就能控制回廊。但没人能靠近水池,水会读取靠近者的恐惧,将其具现化。”
我看着黑色的旋涡,感到本能的恐惧。水代表着未知、淹没、窒息。
但沈文渊说,找到自己的书,改写它,就能出去。
“我自己的书在哪里?”我问。
李慕白指向墙壁:“每个人的书都会出现在这里,当他们在回廊里停留足够久。你的书还没出现,说明你还没有完全融入回廊。”
“怎么找到它?”
“面对你最深的恐惧。”李慕白直视我,“回廊会把它具现化。战胜它,或者接受它,你的书就会出现。然后你可以改写结局——不只是你的,还有别人的。”
他递给我一把铜钥匙:“这是暂时的通行证,可以打开一扇门回到现实。但只能用一次,而且有时间限制——天亮前有效。如果你在天亮前没出去,就永远出不去了。”
我接过钥匙,冰凉沉重。
“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因为回廊已经失控了。”李慕白的身影开始变淡,“它不再满足于接收记忆,开始主动制造痛苦。最近几年,它引诱了七个人进来——沈文渊是第一个,你是第八个。如果继续下去,它会突破界限,进入现实。”
“七个人?”我震惊,“除了沈文渊还有谁?”
“失踪者,被遗忘者,孤独者。”李慕白完全透明了,声音像回声,“回廊偏爱那些无人问津的灵魂。找到他们,带他们出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他消失了。
我站在水池边,看着漩涡中心那本黑色大书。水面开始波动,映出画面——不是倒影,而是记忆场景。
一个士兵在战壕里写信,炮弹落下...
一个母亲在病房外祈祷,医生摇头...
一个孩子在废墟中哭泣,找不到家人...
无数痛苦记忆,在水面上快速闪回。
然后,出现了我的记忆。
不是真实记忆,而是我恐惧的场景:我在图书馆里迷路,永远走不出去;我呼救,但没人听见;我变老,死去,化为尘土,无人知晓...
回廊在读取我的恐惧,用它来对付我。
水面上升,像有生命一样向我涌来。我后退,但水从四面八方包围,形成一个水圈,逐渐缩小。
水面上浮现出人脸——沈文渊的脸,还有其他六张陌生的脸,三男三女,表情痛苦,嘴巴张开发出无声的呐喊。
他们在求救。
水圈缩小到直径两米,我无处可退。水开始爬上我的脚踝,冰冷刺骨。
恐惧淹没了我。不是对水的恐惧,而是对孤独的恐惧,对被遗忘的恐惧,对无尽循环的恐惧。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
沈文渊的话在脑中回响:“面对你最深的恐惧。战胜它,或者接受它。”
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些痛苦的脸。
“我看到了。”我大声说,“我看到了你们的痛苦。我不会忘记。”
水面静止了。
“但我不会加入你们。”我继续说,“我会记住你们,但不会被困住。痛苦需要被承认,但不能被囚禁。”
我向前迈步,踏进水里。
水没有淹没我,而是分开一条路,通向漩涡中心。我一步一步走向那本黑色大书。
每走一步,水面上就浮现一段记忆:我的,沈文渊的,其他人的。痛苦的,但也有快乐的——沈文渊第一次读到好书时的喜悦,其他人在生命中某个幸福瞬间的微笑。
痛苦不是全部。即使在最黑暗的记忆里,也有光的碎片。
我走到旋涡中心,拿起黑色大书。书很重,像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翻开,第一页是空白。然后字迹浮现,不是印刷体,而是手写,是无数人的笔迹混合:
“我害怕...”
“好痛...”
“为什么是我...”
“救命...”
一页页翻过,全是痛苦的呼喊。直到最后一页,有一行不同的字,是李慕白的笔迹:
“承认痛苦,但不屈服。记住逝者,但不被困。回廊的本意是安放,不是囚禁。若有后来者读到此处,请改写规则:让记忆自由,让灵魂安息。”
书页边缘,夹着一把银色的钥匙,形状像一卷展开的书。
核心钥匙。
我拿起钥匙,书在我手中化为灰烬,飘散在水面上。灰烬所到之处,水变得清澈,痛苦的脸庞变得平静,然后消失。
水池开始消退,墙壁上的书一本本掉落,堆在地上。墙壁本身开始透明,露出后面的通道。
我看到了七个光点,分散在不同的方向——是其他被困者的意识碎片。
我沿着通道奔跑,收集这些光点。每收集一个,就听到一个声音:
“谢谢...”
“终于可以休息了...”
“请告诉我女儿,我爱她...”
“告诉他们,我不是懦夫...”
最后一个光点最大,是沈文渊的。我握住它,听到他的声音:
“五十年的徘徊,终于结束了。谢谢你,陈默。现在,出去吧。天快亮了。”
我转身狂奔,用李慕白给的铜钥匙打开一扇门——不是来时的门,而是一扇发光的门。
门外是图书馆的地下一层走廊。我冲出去,门在身后关闭,消失不见。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湿透,但手中握着七个光点,还有那把银色钥匙。
天边泛起鱼肚白。
---
三个月后,我在图书馆举办了一个小展览:“被遗忘的记忆——图书馆历史中的失踪者”。
展出了沈文渊等七位失踪者的资料、照片,以及他们留下的物品(有些是家属提供的,有些是图书馆档案中找到的)。展览前言写道:“每个人都有被记住的权利,即使他们已经离开。”
馆长起初不同意,怕影响图书馆声誉。但我展示了部分证据(隐去了超自然部分),说服了他。最后展览很成功,很多市民来看,有老人认出了其中一位失踪者,是他们多年未见的亲戚。
七位失踪者的家属大多已经不在世,但他们的故事终于被记录下来,不再只是档案里的一个名字。
展览最后一天,我在闭馆后独自整理。午夜十二点,我站在地下一层那扇铁门前。
门依然锁着,但我用银色钥匙轻轻一碰,锁开了。
推门进去,房间变了:不再是阅览室,而是一个真正的设备间,放着锅炉和水管。没有水滴声,没有积水,没有书架后的缝隙。
回廊关闭了。或者说,改变了形态。
我把银色钥匙放在房间中央的地面上,钥匙慢慢沉入地板,像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离开时,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解脱,又像是告别。
我回头,房间空无一人。
但我知道,他们终于安息了。
回到值班室,我打开监控。地下一层的画面正常,灯光明亮,走廊空荡。
脚步声再也没有响起。
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