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哲,二十九岁,是市档案馆的数字化员。我的工作是把老旧的纸质档案扫描、修图、分类,存入数据库。这份工作需要耐心和细心,也让我接触到了这座城市尘封的记忆——出生证明、死亡证书、结婚登记、地契房契,以及无数泛黄的照片。
在我扫描过的成千上万张照片中,有一张我永远忘不了。
那是1978年市第三中学高三(2)班的毕业照。四十五个学生,五名老师,整整齐齐地排成三排,背景是学校的主教学楼。照片原本应该很普通,除了一个细节:
最后一排最右边,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是拍摄时的抖动造成的模糊,而是那个人本身就像蒙着一层雾,五官不清,轮廓不定。更奇怪的是,照片背面用钢笔清楚地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对应位置,一共五十个人。
但照片正面,只有四十九个清晰的人像。
第五十个人,只有一团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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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是三个月前。档案馆接收了一批第三中学的老档案,其中就包括历届毕业照。我负责将它们扫描、编号、录入系统。
扫描到1978年那张时,我注意到了异常。用高清扫描仪放大后,那个模糊的人影更加诡异——它似乎在动,不是物理上的动,而是像长时间曝光拍出的鬼影,但又分明是瞬间快门捕捉的。
我检查了底片。黑白底片上,那个位置是空的,只有一片均匀的灰色。
但照片上明明有影像。
我请教了摄影专业的朋友。他看了扫描文件后说:“这不像是拍摄问题。如果是双重曝光或者相机抖动,整个画面都会受影响,但只有这个人影模糊。而且...”
他放大人影的面部区域:“你看,这里好像有五官,但都重叠在一起,像是有无数张脸叠在一起。”
我把照片拿给老馆长看。老馆长姓陈,今年七十二岁,在档案馆工作了四十年。
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很久,脸色渐渐变了。
“这张照片...我以前见过。”他低声说。
“您见过?”
“很多年前,第三中学有人来找过这张照片。”陈馆长回忆,“大概是九十年代初,一个老太太,说是她儿子的毕业照丢了,想补一张。我帮她找了,但她看到这张后,脸色很难看,说不是这张,然后就走了。”
“她没说为什么?”
“没有。”陈馆长摇头,“但我记得她走的时候喃喃自语,说什么‘他还是不肯走’。”
我脊背发凉:“‘他’是谁?”
陈馆长没有回答,而是指着照片背面的一行小字。我刚才没注意到,在名单最下方,有一行几乎褪色的字迹:
“第五十人:沈默 生于1960年 卒于1978年6月15日”
卒于1978年6月15日。毕业照拍摄日期是1978年6月20日。
一个死了五天的人,出现在了毕业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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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心驱使我调查。我先查了沈默的死亡记录。市殡仪馆的档案显示,1978年6月15日,确实有一个叫沈默的十七岁男生火化,死因是“意外坠楼”,死亡地点是第三中学教学楼天台。
我找到当时的《滨江日报》微缩胶片。1978年6月16日的社会版有一则短讯:“昨日本市第三中学一名高三学生坠楼身亡,警方初步排除他杀可能,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没有名字,没有细节,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很快被遗忘。
我又查了第三中学的学籍档案。沈默,1960年3月12日出生,1975年入学,高三(2)班学生。成绩中等,无奖惩记录。家庭成员一栏:父亲沈建国(已故),母亲王秀英(健在)。
就是九十年代初来找照片的那个老太太。
我通过户籍系统找到了王秀英的住址:城东老城区,平安里17号302室。她已经八十三岁了。
犹豫了三天,我决定拜访她。以一个档案馆工作人员的身份,借口核对历史资料。
平安里是老式筒子楼,墙壁斑驳,楼道昏暗。302室的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边缘卷起。
我敲门。很久,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透过门链看着我。
“谁啊?”
“王奶奶您好,我是市档案馆的周哲,想跟您核实一些历史资料。”我出示工作证。
老太太盯着工作证看了很久,才解开链子:“进来吧。”
房间很小,但整洁得过分。家具都是七八十年代的款式,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很多照片,大多是同一个男孩——从婴儿到少年,最后一张是穿着校服的单人照,清秀的男孩对着镜头微笑。
那就是沈默。
“王奶奶,这是您儿子吧?”我指着照片。
老太太点点头,眼眶红了:“小默...走得太早了。”
我斟酌着词句:“我们在整理第三中学的老档案时,发现了一张毕业照,上面有您儿子的影像。但拍摄日期是在他...之后。”
老太太的手抖了一下:“你们找到那张照片了?”
“您知道?”
“知道。”她叹气,“那照片不对劲。小默死后,学校说要补拍毕业照,因为少了一个人。但照片洗出来,他还是在了。校长说可能是底片搞错了,但我知道不是。”
“为什么?”
“因为小默不会走的。”老太太看着我,眼神里有种固执的悲伤,“他舍不得同学,舍不得学校,舍不得我。所以他留在照片里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那张照片带来了吗?”她忽然问。
我取出复印版。老太太接过,手颤抖着抚摸照片上那个模糊的人影。
“四十五年了...”她喃喃道,“他还是十七岁。”
“王奶奶,您儿子当年...真的是意外吗?”
老太太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不是意外。”她终于说,“小默是被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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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6月15日,距离高考还有二十三天。
高三(2)班正在上最后一节晚自习。班主任李老师宣布,根据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要调整座位——成绩好的坐前排,成绩差的坐后排。
沈默的成绩中等,本应坐中间。但他的同桌赵卫国——班长的儿子,成绩垫底,要被调到最后一排。
赵卫国不愿意,站起来说:“李老师,我眼睛近视,坐后面看不清。”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那就配眼镜。按成绩排座是学校规定。”
赵卫国突然指向沈默:“那他呢?他成绩也不怎么样,凭什么坐中间?”
教室里安静下来。沈默低着头,不说话。
“沈默同学虽然成绩中等,但稳定。”李老师说,“而且他从来不惹事。”
“不惹事?”赵卫国冷笑,“我听说他爸是反革命,被抓去劳改了。”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所有人都看向沈默。那个年代,“反革命”是最可怕的标签。
沈默的脸白了:“你...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大家去查查就知道了。”赵卫国大声说,“我爸爸是厂里的干部,他说沈默的爸爸沈建国,因为写反动文章被抓了,去年死在劳改农场了!”
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沈默站起来,浑身发抖:“不许你说我爸!”
“怎么,敢做不敢当?”赵卫国逼近,“你爸是反革命,你也是小反革命!凭什么跟我们坐在一起读书?”
沈默推开他,冲出教室。
李老师想拦,但没拦住。他责备地看了赵卫国一眼:“你太过分了。”
赵卫国满不在乎:“我说的是事实。”
那晚沈默没有回家。王秀英等到半夜,去学校找。门卫说看到一个男生上了教学楼天台,但天太黑,没看清是谁。
王秀英爬到天台时,已经晚了。
沈默躺在水泥地上,身下一摊血。眼睛睁着,看着夜空。
没有遗书,没有告别。只有口袋里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我不是反革命。”
警方调查后认定为自杀。学校很快压下了这件事,对外说是意外坠楼。赵卫国的父亲——当时的教育局副局长——打了招呼,事情不了了之。
毕业照还是拍了,少了一个人。但洗出来时,沈默又出现在了照片上。
“校长想把照片销毁,但我求他留下来了。”王秀英抚摸着照片,“这是小默最后的心愿——和同学们一起毕业。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我感到一阵寒意:“所以照片上的模糊人影,真的是...”
“是小默的魂。”王秀英肯定地说,“他不甘心,所以留在了照片里。这些年,我总觉得他还在,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
离开王秀英家时,她拉住我:“周同志,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您说。”
“找到当年逼死小默的那些人。”她眼神坚定,“让他们给小默道个歉。四十五年了,该有个了断了。”
我答应了。不只是因为同情,更因为我自己也想弄明白——照片上的幽灵,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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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找到了当年的班主任,李老师。他现在是退休教师,住在教师新村。
李老师今年七十八岁,头发全白,但精神还好。听到沈默的名字,他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
“沈默啊...记得,当然记得。”他叹气,“那是我教学生涯最大的遗憾。”
我把王秀英的话转述给他。李老师沉默了很久。
“赵卫国确实过分,但我也有责任。”他低声说,“如果当时我及时制止,如果我能多关心沈默一点...可惜没有如果。”
“赵卫国后来怎么样了?”
“他父亲有权有势,保送上了大学,后来去南方做生意,发了财。”李老师苦笑,“有时候觉得这世道真不公平。善良的人早早离去,作恶的人飞黄腾达。”
“其他同学呢?他们知道真相吗?”
“大多数人不知道细节。”李老师说,“学校封锁了消息,只说沈默是意外。毕业照的事,大家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深究。那个年代,奇怪的事太多了。”
我拿出毕业照的复印版:“李老师,您看这个模糊的人影,真的是沈默吗?”
李老师戴上眼镜,仔细看了一会儿,手开始颤抖。
“这...这不可能...”他喃喃道,“毕业照是6月20号拍的,沈默15号就...而且拍照那天,我明明数了,只有四十九个人。”
“单洗出来就有五十个。”
李老师脸色苍白:“周同志,你知道这张照片后来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照片洗出来后,校长让每个学生拿一张留念。”李老师回忆,“但不到一个月,陆续有学生把照片退回来,说照片‘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有人说晚上听到照片里有哭声。有人说照片上的沈默人影会动。最恐怖的是赵卫国——”李老师压低声音,“他说照片上的沈默人影,每天晚上都在他床边站着。”
我脊背发凉:“后来呢?”
“校长把所有的照片收回来,锁在档案室里。除了我偷偷留了一张,其他的应该都销毁了。”李老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同样的毕业照,“这就是我留的那张。”
我接过照片。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同样的模糊人影。
但仔细看,这张照片上的人影,比档案馆那张清晰一点。能隐约看到五官的轮廓,甚至能辨认出表情——是悲伤的,几乎是哭泣的表情。
“这张照片...也会闹鬼吗?”我问。
李老师苦笑:“我没遇到过。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照片,会觉得沈默在看着我,想说什么。”
“您觉得他想说什么?”
“对不起。”李老师闭上眼睛,“或者,原谅我。或者...帮我。”
离开李老师家时,他给了我一份当年高三(2)班的通讯录——九十年代初同学聚会时整理的,上面有大部分同学的联系方式。
“四十五年了,很多人都联系不上了。”他说,“而且有些人...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看着名单,四十五个名字,加上沈默,四十六个。我想知道,当年那些见证了一切却保持沉默的同学们,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还记得沈默吗?夜里会做噩梦吗?
第一个联系的是班长,刘建军。他现在是公务员,在民政局工作。
电话接通,我说明来意后,对方沉默了。
“沈默...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刘建军声音低沉,“那年的事,我很抱歉。作为班长,我应该站出来制止赵卫国,但我没有。”
“您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况吗?”
“记得。”刘建军叹气,“赵卫国一直欺负沈默,因为沈默的父亲是‘黑五类’。那天晚上他说得特别过分,全班都听到了,但没人敢说话。那个年代,谁敢帮‘反革命’的儿子?”
“沈默冲出去后,你们做了什么?”
“李老师让我们继续自习。”刘建军说,“后来听说沈默出事了,大家都很震惊,但没人敢讨论。毕业照的事更诡异——拍照时明明少一个人,洗出来却多了一个。很多人都说照片闹鬼,把照片退了。”
“您退了吗?”
“退了。”刘建军承认,“我那张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叹气声。我妻子吓坏了,让我赶紧处理掉。”
“您相信那是沈默的鬼魂吗?”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
“我不知道。”刘建军终于说,“但我希望不是。因为如果真的是,说明他还在受苦,还没有安息。”
接下来的两周,我联系了名单上的十五个人。有些人换了号码,有些人去世了,还有些人一听是问沈默的事,直接挂断电话。
愿意交谈的,都说类似的话:记得那件事,感到内疚,照片诡异,希望沈默安息。
但没有一个人提到“道歉”或“真相”。四十五年过去,那段记忆被尘封,被美化,被遗忘。对大多数人来说,沈默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青春的注脚。
除了赵卫国。
他是最难找的。通讯录上的号码是空号,地址是二十年前的。我通过工商登记查到他的公司,但秘书说他三年前就把公司交给儿子,自己退休了,行踪不定。
最后,我在一个房地产论坛上找到了线索——有人发帖炫耀在海南买了别墅,配图里有个穿花衬衫的老头,虽然打了马赛克,但特征很明显:大金链子,劳力士表,标志性的鹰钩鼻。
发帖人Id是“赵公子”,应该是赵卫国的儿子。我私信他,假装是房产中介,说有更好的房源推荐,要到了他父亲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