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二十八岁,是一名自由摄影师。这份工作让我能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记录那些即将消失的风景和面孔。但我从没想过,一次看似普通的回乡之旅,会让我在故乡的梯田里迷失了三天三夜。
不是迷路的那种迷失,而是时间上的迷失——我困在了一个不断重复的夜晚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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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奶奶病重,父亲打电话让我回老家一趟。老家在云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叫云雾村,因常年云雾缭绕而得名。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只在童年时回去过几次,对那里的记忆模糊而遥远。
“你奶奶想见你最后一面。”父亲在电话里说,“她说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我买了最近的机票,飞往昆明,再转长途汽车,最后坐老乡的摩托车上山。一路颠簸,到达云雾村时已是傍晚。
村子比记忆中更破败了。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石板路长满青苔,老屋的木门斑驳脱落。只有村口那棵大榕树还郁郁葱葱,树身上挂满了红布条——那是村民祈福用的。
奶奶住在村尾的老宅里,是栋两层木结构房子,据说有上百年历史了。推开门,一股陈旧木料和草药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奶奶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眼睛还很亮。看到我,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默默回来了...”她声音嘶哑,伸出枯瘦的手。
我握住她的手:“奶奶,我来了。”
“好,好。”她仔细端详我,“长大了,像你爷爷年轻时。”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递给我:“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你爷爷留下的。”奶奶说,“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回来了,就把这个烧掉。但你回来了,就该给你。”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老旧的笔记本,牛皮封面已经破损。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合影,背景是梯田。男的英俊,女的清秀,两人都穿着少数民族服饰。
“这是...”
“你爷爷,和...”奶奶顿了顿,“一个朋友。”
我翻看笔记本。里面是手写的日记,日期从1965年到1978年,断断续续。字迹工整有力,是爷爷的笔迹。内容大多是日常琐事:今天种了几亩田,下了几天雨,村里来了什么人。但有一些段落被涂黑了,看不清内容。
“奶奶,爷爷为什么留这个给我?”
“他有话想跟你说。”奶奶闭上眼睛,“但他等不到了。你自己看吧,看完了就明白了。”
那晚我住在老宅二楼的房间。房间很久没人住,满是灰尘。我简单打扫了一下,把爷爷的笔记本放在床头。
山村的夜晚格外安静,只有虫鸣和偶尔的狗吠。月光透过木格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翻开笔记本,从第一页开始读。
1965年3月12日:
“今天在梯田遇到一个姑娘,叫阿月,是邻村的。她在采茶,歌声像山泉水一样清亮。我帮她提茶筐,她对我笑了。她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1965年4月5日:
“又遇到阿月了。她说她们村要办歌会,邀请我去。我答应了。奶奶说不要和邻村走得太近,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1965年6月18日:
“和阿月在梯田见面。她说她爹要她嫁人,对方是村长儿子。她不愿意。我说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个穷小子。她哭了,我也哭了。”
日记到这里,有几页被撕掉了。再往后翻:
1967年9月3日:
“阿月不见了。她爹说她跟人跑了,我不信。我去找她,到处都找不到。村里人说她跳了梯田,我不信。阿月不会的。”
1967年9月15日:
“找到了阿月的头巾,在第三层梯田的田埂上。上面有血。我要报警,但村长不让,说是意外。我不信。”
日记戛然而止。后面都是空白页,只有最后一页写了一行字,字迹颤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
“她在等我。在第三层梯田,月圆之夜。我该去陪她了。”
日期是1978年8月15日。
我算了一下,1978年,爷爷三十三岁。那年他确实去世了,据说是失足掉进梯田淹死的。但我从没听说过阿月这个人。
奶奶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爷爷想对我说什么?
窗外突然传来歌声,很轻,是女人的歌声,用当地方言唱的,我听不懂词,但旋律哀婉动人。
我走到窗边往外看。月光下,梯田像一面面镜子,反射着银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身影在梯田间行走,边走边唱。
这么晚了,谁会在梯田里唱歌?
我想看得更清楚些,但身影突然消失了,像融进了月光里。
也许是幻觉,我想。长途奔波太累了。
躺回床上,我很快睡着了。
但那个夜晚,我没有真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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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梯田里,四周白雾弥漫。一个穿少数民族服饰的女人背对着我,在采茶。她哼着歌,就是我在窗外听到的那首。
“阿月?”我试探着叫。
她缓缓转身。是照片上那个清秀的女子,但脸色苍白,眼睛里有血泪流下。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她问,“我等了好久...”
“谁?”
“陈建国。”她说出爷爷的名字,“他说过要带我走的。但他没来。”
“我爷爷已经...”
“死了,我知道。”阿月苦笑,“但他答应过,死后会来陪我。我等了四十年,他还没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
“带他来。”阿月说,“月圆之夜,在第三层梯田。我等他。”
梦醒了。天刚蒙蒙亮。
我浑身冷汗,坐在床上喘气。那梦太真实了,阿月的脸,她的声音,都清晰得可怕。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
我看向床头,爷爷的笔记本摊开着,正好在最后一页那行字:“她在等我。在第三层梯田,月圆之夜。我该去陪她了。”
今天农历十四,明天就是月圆之夜。
奶奶在楼下叫我吃早饭。我下楼,奶奶已经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米线和小菜。
“昨晚睡得好吗?”她问。
“做了个怪梦。”我犹豫了一下,“奶奶,爷爷日记里提到的阿月...是谁?”
奶奶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你...你看到日记了?”
“嗯。爷爷说她跳了梯田...”
“别说了。”奶奶打断我,脸色很难看,“都是过去的事了。吃饭吧。”
“可是爷爷说她在等他,在第三层梯田——”
“我说了别说了!”奶奶突然提高音量,剧烈咳嗽起来。
我赶紧给她倒水。等她平静下来,才低声说:“对不起,奶奶。”
“默默,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奶奶叹气,“吃完早饭,你就回城里去吧。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什么意思?”
“月圆之夜,别在村里过夜。”奶奶看着窗外,“特别是别去梯田。记住奶奶的话。”
我点点头,但心里更加疑惑。
饭后,我决定去梯田看看。白天的梯田很美,层层叠叠,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像巨大的绿色阶梯。村民们正在田里劳作,除草,施肥。
我找到一位正在休息的老伯,递了支烟。
“阿伯,请问第三层梯田在哪?”
老伯接过烟,看了我一眼:“你是陈家的孙子?”
“您认识我?”
“你长得像你爷爷年轻时。”老伯点燃烟,“第三层梯田...在那边,往上走,拐两个弯就是。不过那地方...最好别去。”
“为什么?”
“邪门。”老伯压低声音,“几十年前,有个姑娘在那里跳了田,后来你爷爷也在那里...总之,村里人晚上都不去那边。”
“那个姑娘叫阿月?”
老伯手一抖,烟差点掉地上:“你...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她和我爷爷...”
“别问了。”老伯站起来,“我该干活了。小伙子,听你奶奶的,早点回城里去。”
他匆匆离开,像在逃避什么。
我更确定这里有事。下午,我一个人去了第三层梯田。
那是一片相对独立的梯田,位于山腰一处凹陷处,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进出。田里长满了杂草,显然很久没人耕种了。
我站在田埂上,环顾四周。这里很安静,连虫鸣都没有。风吹过,带着凉意。
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陈默...”
是女人的声音,很轻,就在耳边。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谁?”
“帮我...”声音从田里传来,“带我出去...”
我看向梯田。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和山影。但在水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走近细看。水很清澈,能看到水底的泥土和水草。然后,我看到了一张脸。
女人的脸,苍白,眼睛睁着,正看着我。
是阿月。
我倒退一步,差点摔倒。再定睛看,水面只有倒影,什么都没有。
幻觉,一定是幻觉。
但那个声音还在耳边:“月圆之夜...带我出去...”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梯田。回到老宅时,浑身冷汗。
奶奶看到我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去梯田了?”
“嗯。”
“看到什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听到有人叫我,看到水里有...有张脸。”
奶奶闭上眼睛:“该来的总会来。默默,今晚你就走,离开村子。”
“可是奶奶您——”
“我没事。我在这住了七十年,知道怎么应付。”奶奶握住我的手,“但你不一样。你是陈家的独苗,不能出事。”
“奶奶,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月是谁?她和我爷爷...”
奶奶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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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是邻村的姑娘,和你爷爷青梅竹马。”奶奶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他们本来要结婚的。但那年月,讲究成分。你爷爷家是贫农,阿月家是...地主。不能通婚。”
“后来呢?”
“后来,村里来了工作组,要批斗阿月她爹。你爷爷是民兵队长,被要求带人去抓。”奶奶眼里有泪,“他去了,但私下放走了阿月和她爹。结果被人告发,说你爷爷包庇地主。”
“然后?”
“然后阿月她爹被抓回来,批斗得很惨。阿月为了救父亲,答应嫁给村长的傻儿子。”奶奶擦擦眼泪,“但你爷爷不甘心,计划带阿月私奔。约定在第三层梯田见面,趁夜逃走。”
“他们逃走了吗?”
“没有。”奶奶摇头,“那天晚上,阿月去了梯田,但你爷爷没去。他被民兵扣住了,说是要审查。等他能脱身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跑到梯田,只看到阿月的头巾漂在水面上...”
“阿月跳了梯田?”
“大家都这么说。”奶奶叹气,“但你爷爷不信。他坚持阿月是被人害的,要查到底。查了一年,没结果。后来,他自己也...掉进了同一片梯田。”
“真的是意外?”
“谁知道呢?”奶奶看着我,“你爷爷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告诉孙子,如果有一天他回来,让他去梯田,把阿月带出来。她困在那里太久了。’”
原来如此。爷爷的遗愿,是让我解救困在梯田里的阿月。
“怎么带她出来?”
“我不知道。”奶奶摇头,“你爷爷没说。但明天就是月圆之夜,四十年一次的满月,阴气最重的时候。如果你要去,千万小心。”
我决定留下来。不只是为了爷爷的遗愿,也为了弄清楚真相。
那天晚上,我仔细研究爷爷的日记。在涂黑的段落处,我用铅笔轻轻涂抹,试图还原
费了很大功夫,终于看清了一段:
“1967年9月3日,阿月约我在梯田见面,说有重要的事告诉我。但我被村长叫去开会,没去成。后来听说阿月那晚在梯田等了一夜,第二天就不见了。我恨我自己,如果我去了,也许她不会死。”
另一段:
“村长威胁我,如果我再查阿月的死,就让我家也不好过。我知道他在隐瞒什么,但没证据。”
还有最后一页,被涂黑的部分:
“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村长儿子带着几个人去了梯田。阿月在哭,他们在追她。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第二天,阿月就‘跳田’了。我要去告发,但村长说,如果我敢说出去,就让我奶奶陪葬。我懦弱了。我对不起阿月。”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阿月不是自杀,而是被村长儿子等人害死的。爷爷知道真相,但被威胁不敢说。愧疚了一辈子,死后也想解救阿月的亡魂。
那么,爷爷日记里说的“她在等我”,是真的。阿月的魂困在梯田里,等爷爷来救她,等了四十年。
现在,这个责任落到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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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十五,月圆之夜。
下午,我去村里小卖部买了些东西:手电筒、绳子、还有一瓶白酒——听说白酒能驱邪。
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看到我买这些东西,好心提醒:“小伙子,今晚月圆,早点回屋。梯田那边...不干净。”
“您也知道?”
“村里老人都知道。”她压低声音,“四十年前那事,闹得很大。后来请了道士做法,说是把魂镇在梯田里了。但每逢月圆,还是能听到哭声。”
“道士怎么做的法?”
“好像是在梯田里埋了东西。”店主回忆,“说是镇魂钉,钉住了她的魂,让她不能离开。具体我也不清楚,我那时还小。”
镇魂钉。如果真有这东西,要解救阿月,就得先找到并拔出镇魂钉。
但梯田那么大,去哪找?
我想起爷爷日记里提到“第三层梯田”,应该就是那里。而且阿月也总说“第三层梯田”。
傍晚,我去看了奶奶。她精神好了一些,但听说我晚上要去梯田,很担心。
“默默,一定要去吗?”
“嗯,爷爷的遗愿。”
“那你带上这个。”奶奶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护身符,是一块玉佩,雕着观音像,“这是你爷爷留下的,开过光。也许能保护你。”
我接过玉佩,温润的,带着奶奶的体温。
“奶奶,如果爷爷真的在等阿月...您不介意吗?”
奶奶笑了,笑容苦涩:“我嫁给你爷爷时,就知道他心里有别人。但那个年代,能有个踏实人过日子,就不错了。他对我好,尽责,这就够了。至于他心里装着谁...不重要了。”
我握紧玉佩:“谢谢奶奶。”
“平安回来。”奶奶说,“如果你爷爷和阿月真的能在一起...也挺好。他们等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