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北方驿站的残垣断壁。
一夜之间,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在道上传开了:旧址那边,又有人冻毙在雪窝子里。
那人蜷缩成一团,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冻得像石头的饼子。
这消息一出,过往的商队不再只顾着赶路。
几支驼队的大把式碰了头,没那么多废话,就在沿途的风口处搭起了避风棚。
棚子简陋,就是几根粗木桩子顶着一张破毡布,但这在风雪天里就是救命的方舟。
更有人想出了绝招,把碎陶片子一只只嵌进土墙里。
白天日头一照,或者夜里只要有一丁点星光,那墙上就闪烁着零碎的光点。
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只眼睛,在给迷路的人指着回家的方向。
萧景珩裹着一身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袍子,路过此地。
他走得很慢,背微微佝偻着,像个最寻常不过的游方乞丐。
路过一个新搭的避风棚时,他停下了脚步。
一个才留着总角发髻的孩童,正趴在一块满是积灰的石板上,手里捏着半截炭条,在那比划着什么。
旁边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大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萧景珩眯起眼,目光落在那石板上。
那是灶图。
但这孩子画的不是寻常灶台,他在灶膛后头多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烟道,直通土炕底下。
线条歪歪扭扭,画工极差,甚至有些比例失调,但那核心的意思——“双膛导烟”——却清清楚楚。
萧景珩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颤。
这是当年他在宁庐那个只能容纳两人的地窖里,为了让苏烬宁不被冻死,用几块烂砖头硬生生试出来的法子。
那时候,只要烟道稍微堵一点,两人就得一起变成熏肉。
“这啥玩意儿?能烧火?”旁边一个汉子嗤笑一声。
小孩也不恼,抹了一把鼻涕:“我就觉着这样画,热气能跑得慢点。”
萧景珩没有上前指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只是默默地解下自己那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厚实的外袍,轻轻搭在了石板的上方,正好盖住了那图纸的一半,只露出那个关键的“双膛”结构。
风雪太大,图容易被吹散。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紧了紧身上仅剩的单衣,转身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次日清晨,风雪稍停。
那张被外袍护住的“双膛灶图”被邻村一个路过的窑工发现了。
窑工是个识货的,眼睛一亮,当即找了张黄麻纸,仔仔细细地拓了下来。
半个月后,一种特制的带孔火壁砖成了这几百里官道上新驿站的标配。
人们不知道这图是谁画的,只知道这玩意儿能让一捆柴火烧出两捆的热乎劲儿。
往南千里,河畔的一个无名村落,连日阴雨绵绵。
湿气像是要把人的骨头都泡软了。
村里的男女老少,走路都成了鸭子步,膝盖肿得像馒头,一到夜里,哎呦哎呦的叫唤声此起彼伏。
林墨借宿在村口一户农家。
她没用真名,也没露那手起死回生的医术,只说是个逃难的哑婆子。
她看得真切,这村里人煮饭烧水,用的都是那几口传了三代的大铁锅,熬的时间越久,水面上的那层矿油花就越重。
这水里的矿太重,加上阴雨天,这关节哪里受得住?
她本想开口提点两句,走到井边,却看见一个村妇正费劲地把一筐草木灰倒在滤布上。
那是误打误撞。
滤过的水,清亮了不少。
林墨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沉默地背起柴篓,每天去山上拾柴火的时候,都会特意绕个远路,去后山的溶洞边捡一种白色的石头。
这种石头含钙极高,能中和水里的酸毒。
她不说话,也不把石头往井里扔,只是把捡回来的石头,一块块整整齐齐地堆在井边最显眼的大青石上。
这动作太怪,自然引来了注意。
没过几天,几个顽皮的孩童拿着水瓢在井边打闹,一瓢水泼在那白石头上,“呲啦”一声,竟然冒起了细密的小泡泡。
“这石头喝水啦!”孩子们惊奇地叫喊。
这一下,引来了村里的老人。
那老人以前在药铺里当过学徒,拿起石头一闻,又尝了尝那冒泡的水,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
半个月后,井边多了一个用白石头垒起来的简易净水台。
老医者在村里的《乡疗杂录》上记下了一笔,想署名,却找不到那“哑婆子”的人影,最后只得写下五个字:“某过客指路”。
此时的林墨,已在百里之外。
夜风凄寒,她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一声,掌心是一摊触目惊心的殷红。
她面无表情地用袖子把血迹擦干,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有停歇,换了个方向,继续往南行去。
峡谷隘口,浓雾锁山。
一支插着五色旗的马帮被困在半山腰整整三天了。
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这雾浓得像是能吃人。
马帮的领队是个暴脾气,眼看着粮草要尽,拔出腰刀就要砍那路边的松树:“点火!老子就不信这邪,烧一片林子,还驱不散这鬼雾!”
“使不得啊大当家!这一把火下去,风向不对我们都得变烤猪!”
争吵声在峡谷里回荡。
阿阮背着一个小包袱,静静地站在隘口的阴影里。
她只扫了一眼崖壁上的苔藓,心里就有了数。
东南角的苔藓长得最薄,说明那边有暗流通气,是唯一的生路。
但她不能说。
说了,这些人未必信;信了,也就破了那个“不管闲事”的规矩。